阿香正在屋里砍茶麸准备洗头,砍得笃笃地响。门敞开着,李貌一出现在门前,她就看到了。她眼睛顿时一亮,心也跟着一热,差点就要站起来,但她最后没站。她只是抬着头让眼睛直直地抓着他,手里的刀也没有停下,还在继续笃笃地砍着手里的茶麸。她看到李貌走到门槛下的时候停了一下,然后左右地看了看,她知道他那是看一看附近有没有看到他的人。也许有,也许没有,阿香不知道。阿香只希望他快点进来。阿香家的门槛下边只有五级台阶,可她看到李貌好像走了好久,好久。李貌走到门槛上的时候,又停了一下,这一停,她知道他那是为了先好好地看看她。就那一看,她看到他身上的一件什么小东西,忽然从他的裤胯那里掉了下去,掉在了她家的门槛里,她的目光因此闪了一下,但她没有多想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貌也没有注意到,因为那小小的东西在落下去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的声响。他在门槛上停了一下,他看着阿香,想给她先说句什么,但嘴里最后竟没说就走进了门里,直直地朝她走来。李貌一边走一边注视着她的头发。那束头发和那一团乱发,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挂着。他当然看不出,她的头发到底少了多少,但他看到她的头发好像是真的没有以前那么看着舒服了,看上去明显已经有些散,有些乱,还有些枯干,好像是刚刚睡觉起来,还来不及梳理似的。他心里倏忽就滑过了一丝伤感的情绪。
他说:“小心,你的手。”
她的手一直没有停,还在砍着那饼茶麸。她的眼睛也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走到她的跟前蹲了下来。
“来,我来帮你砍砍吧。”
她看到他的手已经长长地伸过来。她没有多想就把刀递给了他,但她的眼睛还在直直地注视着他。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了。她为他的到来而感动,但她不想急于表达出来,她似乎在让自己慢慢地感受着什么。
她的眼睛,已经偷偷地有些了湿润。
李貌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他的目光停在了手里的那把尖刀上。接过那把尖刀的时候,他的心暗暗地踢了他一下,他忽然想起了那一个橙子来。那个被尖刀绞烂的橙子。仿佛有股寒气从刀上冒起,悄悄地钻进了他的脊骨深处。
“你说的那把刀,不是这一把吧?”
她已经注意了他的神情。她摇摇头。
“不是。那一把,我早扔了。”
其实,那一把就是这一把!
李貌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尖刀,依然觉得有点莫名的沉重,他在空中掂了掂,才慢慢地砍了下去,一边砍,一边让目光在屋里四处游走着。他的目光忽然被墙上的一个竹篓挂住了,心里顿时又是一凉。
那是黄泉留下的那只假腿。
他说:“你一直都挂在那里吗?”
她的目光也跟着停在了那只竹篓上。
她点点头,随后嗯了一声,她说:“原来是丢在楼上的,后来我拿了下来。”
“这样挂不好,会经常看到的。”
“那有什么呢,再说了,经常看看也好。”
李貌惊愕地把目光收了回来,收回到她的脸上。他知道那样挂着,其实是挂在了她的心上。她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
“你知道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如今还会好好地活着。”
李貌心想是的,但他没有回话。
阿香的目光这时离开了李貌的脸,低下头去:“他是被我害的,也是被你害的,你说是吗?”
李貌的心猛地就踢了他一下,踢得有点发紧,不由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吭声。他也把头低了下去,看着手里的尖刀一下一下地砍在茶麸上。突然,他把刀停了下来。他说:“够了吧?用得了这么多吗?”阿香其实早就发现了,早在他李貌刚刚到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砍够了,但因为他的进来,她的手便一直不停地砍着,再加了他的一阵乱砍,别说是她一个人洗,就是两个人三个人,也是一次洗不完的。
但阿香却坐着不动。
李貌便去看她的头发,他正想问问她,头发怎么掉了那么多?她却先说了。她说:“你看到我给你的头发了吗?”李貌说看到了。“我还以为你没有看到呢?”李貌又说了一句看到了。她说:“你是不是没想到那是我的头发?”李貌说想到了呀,怎么没有想到呢?“想到了怎么这么久呢?我以为你会等到我的头发全掉光了才来看我呢。”李貌说怎么会呢。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却有点虚虚的,他确实是没有想到那么多。他随即就想起了她家的母牛来。
“听说你家那母牛死了,怎么死的?”
阿香的目光吃惊地凝视着李貌,问道:“你不是为了我家那头母牛来的吧?”
“不是不是,我是来看你的,我以为你病了。”
阿香心里说,是的,我是病了,但嘴里却没说,她跟着就也想起了她的那一头母牛。她说:“你知道吗?我那母牛都快生崽了,还是一只牛牯呢,他们帮我破开时都看到了,都说太可惜了,真的是好可惜啊,好好的一只牛牯,要是不死,再过几天也就生下来了……都怪我,我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家里好好的,突然就想起要拉着它到外边去走走,我想让它走动走动,让它吃吃一些嫩草,我哪想到那两个小孩他们也把牛牵到那里干什么,他们那两头牛一见面就打架,我一看见它们打架我就跑,我要是把我的母牛也一起牵走就好了,我一跑,我就把我的母牛放下了,那两头公牛打着打着,就把我的母牛给撞到沟下边去了,怎么也起不来,我叫了好多人来帮才抬了起来,可起来没有半天就死掉了……都怪我,好好的我牵它出去干什么呢?”
说着就又暗暗地为她的母牛掉下了眼泪。
李貌也跟着难过起来,不是为她的母牛,而是为她,为阿香,想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一头牛对她来说,就如同是屋里的另一个家人,换是谁,也都会伤心,都会掉头发的。他想她后来给他的那一团乱发,一定就是这样掉下来的,可是,前边的那一束呢?那束整整齐齐的头发又是怎么回事呢?那是她的母牛还没死呀?但他不敢问。他怕又问出什么伤心的事情来。他顺势颠颠了竹簸里的茶麸说,你还是先洗头吧。阿香却依然不动。李貌说水烧了吗?没烧我帮你先烧水吧。说着就要起身,阿香却告诉他,早烧好了,示意他往不远处的灶头看一看。那灶上果然热气腾腾的,水早就烧开了。李貌说那你就洗吧。阿香却还是坐着动也不动。李貌想了想,忽然说道:“要不,我帮你洗吧。好吗?”
阿香仿佛是听错了似的,好像有点不太相信,她突然抬起头,惊疑地注视着眼前的李貌。她看到李貌对她微笑着,她看到李貌还对她点了点头。李貌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惊疑,就再一次问道:“我帮你洗吧,要不要?”
阿香的心真的就感动了!
她说:“你不怕吗?”
他说:“怕什么?”
她说:“她要是突然进来呢?”
他说:“她不会来的。”
她说:“她要是来呢?”
他说:“不会的。我跟她说了,我说我要到你这里来,我说我来看看你,她知道了她就不会来了,她还来干什么,不会来的。”
阿香的感动顿时就像沙子一样,从一个高高的坡上哗地流了下去,原以为今天的李貌突然胆大了,原来竟是这样……不过,他能帮她洗头,这也是够她满足的了,毕竟,这是他有史以来头一次说帮她洗头的。而且,没有等她回话,他就已经起身忙去了。
事实上,李貌也就是端端盆,加加水,然后就是在旁边蹲着看着,洗头的事还是阿香自己的事,但在阿香的心里,李貌能这样就已经是够好的了,她什么时候得过这样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