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吴曲是周日上午才到部队的。因为从湘城发往驻地的大巴车最快也需要八个半小时,而且每天只有一班。吴曲来探望的路线由东北到西南,几乎是斜着穿越了湖南省的版图。等抵达这个湘西小县城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左右。而这个时候,列兵林安邦是断然出不去的,吴曲在外面找了一家破破烂烂的招待所对付了一晚,周日早上赶来了部队。
关于地方女青年前来探望列兵林安邦一事,在旅里引起的反响远远超越了我们的想象。据说当时的门岗见到打扮前卫的吴曲之后,方寸大乱,连敬礼问好的基本程序都忘了。
“我找一连的林安邦,去年12月入伍的。”吴曲自报家门,还顺手掏出了身份证和学生证。
“列兵?!”
“呃,当兵还分优兵劣兵啊?”吴曲一肚子不解,“我觉得他肯定是个好兵,他跟我说在新兵连还评了优秀士兵呢。”
门岗忍住笑,“你是他什么人?”
“女朋友,”吴曲想了一下,改了口,“呃,未婚妻。”
“未婚妻?!”门岗是个一期士官,作为门岗他已经在此坚守了四年,第一次遇上地方女青年只身探望列兵这种事,更是第一次听说列兵还有未婚妻。
门岗不知如何应付,手忙脚乱地拨通了管理值班室的电话:“报告参谋,有人探望一连的列兵林安邦,是个女的。呃——”门岗纠结半天,还是如实汇报了,“是列兵的未婚妻。”
值班参谋的头有些大,他当了五六年参谋,也是第一次听说列兵还有未婚妻,于是电话继续向上请示……
等到安哥满脸通红赶到门口时,已经快到中午饭点了。
等见到林安邦时吴曲早已火冒三丈,“我靠,你们这是什么烂地方?姑奶奶我等了不下两小时了!”
就在门岗正目瞪口呆,安哥正一脸无辜的时候,吴曲“哇——”地一下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搂着战战兢兢的安哥,把眼泪鼻涕一个劲儿地往他的列兵衔上蹭。
“别这样,别这样,吴曲我算是求你了!”安哥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上体依旧保持着跟路灯平行的正直,脚跟并拢,脚尖分开约六十度,双手却不知所措:应该是中指贴着裤缝线呢,还是应该轻抚着他“未婚妻”的背,安慰她的舟车劳顿和一片苦心?
“呃呃呃——列兵,”门岗出于职责,必须阻止这一场话剧式的碰面——尽管他或许很喜欢这千年难得一见的场景,“你们,要不换个地方吧,这——那啥,大门呢,上面还有摄像头。”门岗说完用手指了指正闪着红灯对准他们的“大眼睛”。
管理值班室里的监控录像前,一个值班参谋在愤愤地骂:“狗日的小曹,就喜欢多管闲事,以后专门给他安排夜班!”
另一个喟然长叹:“可惜了了!就差打‘啵’了!你说那个新兵蛋子,好好的未婚妻不守着,跑过来当兵干啥?”
“鸟兵!”两个参谋同时骂道。
我和欧阳俊赶到传达室的时候,他们久别重逢的心情已然平复。吴曲坐在传达室的木质沙发上,正用她柔情似水的目光一寸不离地追随着安哥,几乎要把安哥淹死在她温柔的港湾里。安哥的脸也始终是充血涨红的,如同被马蜂叮过。
自上次送走易子梦后,我们仨还不曾相聚过。久别重逢,我们兴奋并谨慎地回味着大学时代的往事,各自倾倒着各自的苦水。吴曲对此很是不解,问道:“你们不是在同一个院子吗?”
欧阳俊长叹一口气,意味深长地问了吴曲一句:“你知道什么叫咫尺天涯吗?”
吴曲晃了晃脑袋,给我们带来了几个消息。
一是谢蕊寒找了男朋友。对此欧阳俊反应平淡——至少看上去是平淡的。
我没憋住,还是嘀咕了一句:“这速度也太快了吧?”根据欧阳俊的口供,谢蕊寒和他分手是春节后的事,算起来还不到一个月。
吴曲难得婉约地看了看安静地坐在她右手边的欧阳俊,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其实……那个男的,追了小谢好久了……”我禁不住哀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啊。”
欧阳俊的脸上,倒是挂着淡淡的笑容,他岔开话题,问起了易子梦的情况。
“咳,别提那小子了,”吴曲一脸的不以为然,“又回电脑城上班了,天天就是干点装机、杀毒的活,看着挺潦倒的。前几天还找我借钱租房子来着。”
我们的心情一并沉重起来。小时候我们渴望长大,等长大了才觉得小时候是多么美好;上学时我们渴望毕业,等毕业了才知道生活是如此艰辛。幸福在哪里?每一个人都在追寻幸福,等你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幸福”攥在手里,才发现那并不是你所想象和期望的幸福——那是更深沉的苦难,更痛苦的煎熬,更尖锐的痛楚。你怀着万分的失落与惆怅回头看,才知道你一路走过一路错过的,才是真正的幸福。
“拙子。”吴曲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的心脏像一列正驶出站台的火车,“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地加速跳动起来。
“刘菁——出国了。”
吴曲言简意赅。“出”“国”“了”三个字像内力深厚的人在我胸口猛击了三掌,震得我肝胆欲裂。我尝到了嘴中莫名而来的酸涩味道。
“她还让我给你带了一句话。”
“啥?”我琢磨着她要给我带来的话是什么呢?是“我爱你”还是“我恨你”?
“她和她爸爸断绝了关系。”
“知道了。”我低下头想了想,“没别的?”
“没别的。”
“嗯。”
“你们到底咋了?这事跟他爸有啥关系?”
我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那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无论是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刘菁的影子——开心的、欢畅的、调皮的、温柔的、娇媚的、赌气的、忧伤的……我感到浑身无力,奄奄一息。风在外面摩挲着香樟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像刘菁躺在我的身边在翻看一本时尚杂志。风吹过屋檐,发出低沉的呜咽,像刘菁在我这里受到委屈后静默地抽泣。
此时此刻,刘菁,我想你。我多想在这个风轻月明的夜晚,悄悄地拥你入怀,亲吻你的耳垂,摩挲你的发丝,或者长久地与你对视,用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告诉你:我爱你。
可是,刘菁,此时此刻你在遥远的国外,而我却在偏僻的湘西某个旮旯里,一幢简陋的兵楼里。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凌晨两点,龅牙干脆起床,把我叫到阳台上,给我发来一根烟。
“班长,我不会。”我诚惶诚恐,心想吵醒他了,他会不会K我一顿?
“没事,试着抽一根,解解烦。”
我学着他的样子把烟叼在嘴里,他把打火机伸过来,“啪”地一下,点着了。
漆黑得如同一团墨汁的夜里,两点火光在早春三月的寒风中忽明忽暗,像两只诡谲的眼睛。
“想对象了?”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如何回答。
“老实说,我也挺想的。”
“让她过来看你啊!”
“没时间,她要上课呢。”
“哦,那得等她放假。”
“那得等十一了。”
“是啊!可是十一人太多了,交通也不安全。我希望她过来,却又不想她那么累。”
黑暗中,我听见龅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班长,你真是个好人。”我顿了顿,真情实意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嫂子也是个好人。”
“呵呵,傻小子。”黑暗中,一只胳膊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睡觉去了,你要想就想一会儿吧,别耽误早上出操就行了。”
“嗯。”
“想开点。”黑暗中,一点火光忽明忽暗地离我远去,轻轻地朝着宿舍的方向,忽地一下不见了。
人是会变的吗?装束、打扮甚至身形都可以变,要不然如今的大街小巷也不会多出那么多擅长拉皮、割眼、往女人胸口塞硅胶的“韩国专家”。问题是:人的本性是能改变的吗?古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话一定有它的道理,比如安哥的刚正不阿,比如刘菁的单纯善良,比如欧阳俊的放荡不羁……这些或许是由DNA决定的到老都不会改变的人的特质,我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龅牙班长颠覆了我的看法。我下连之后,龅牙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苛严刻薄,不再吆五喝六。他像个绅士一般地处理人际关系,像一个和蔼的酋长一般依靠威信和气度管理着三排六班,除了必须遵守的条令条例及相关规章之外,他再也没怎么找过我们的碴儿。连新兵连时在他手下吃尽苦头的贾东风都禁不住感慨:“除了那两颗表明身份的门牙跟新兵连的一样之外,龅牙绝对、肯定、百分之百不再是新兵连的那个龅牙。”
当然,作为一名新兵蛋子,一名肩上只有可怜巴巴“一道拐”的菜鸟,如果你认为从此以后便可以高枕无忧那就真的是“很傻很天真”了。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接替龅牙调教“菜鸟”的是伍班副。此人方枘圆凿,让我们深刻体会了什么叫“铁面无私”,猪头的体能,我的内务,以及贾东风的作风成为他重点关注的对象。
“朱聪,你散步呢还是跑步?给我快点!”
“夏拙,你这被子,应该找炊事班的过来参观一下,他们要能把馒头蒸成这样就好了!”
“贾东风,收起你那公子哥儿的做派,别给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
每天总有无数这样的声音在我们三个新兵的耳边炸响,炸得我们晕头转向六神无主。我们三个难兄难弟一凑到一起,便开始激昂愤慨却小心谨慎地痛斥伍班副的“罪恶行径”。我们是如此同仇敌忾,却是如此无计可施。部队的等级制度如同印度的种姓制度,新兵就像最底层的首陀罗,而老兵就如同第三等级的吠舍,尽管他们面对第二等级的刹帝利——也就是营连干部时是如此的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可是在我们面前却是那样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我们三个每天要提前二十分钟起床,整理好自己的内务之后迅速打扫完室内外卫生。根据伍班副要求,在出操之前我们要为两位“班首长”打好洗脸水和漱口水,挤好牙膏,把毛巾叠好放在洗脸盆的右沿,等“班首长”跑完操回来洗漱的空当我们要抓紧时间给他们叠好被子(这个一般我不参与,因为我叠过的他们还得再叠一遍)。尽管后来在龅牙班长的明令禁止下我们停止了这种服务,但和我们处于同一“种姓”的别班新兵却从来没有终止过。我的新兵连的战友——曾因我给他多一个打电话机会而对我感激涕零的小白,作为班里的唯一新兵,每天要提前二十五分钟起床,服务班上除两个上等兵之外的所有老兵——不但早上要打洗脸水挤牙膏晚上打洗脚水拿拖鞋,还要负责“班首长”的大到军装外套小到裤头袜子的浣洗工作。这项“光荣而艰巨”的工作一直干到2009年3月,也就是新的一批新兵下连、他当了上等兵才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