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东面始终未曾断绝的鼓噪喧嚣终于由远至近，抵达了野狼谷之外。当此之时，人群的惊叫呼喊、战马的悲怆长鸣。。各种震天声浪错综交织，犹如山呼海啸一般直往谷中扑来。抬眼望去，但见谷口烟尘弥漫、如云似海，同样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各色旗帜便就在其中翻卷摇曳。
少顷，人马竞相涌入谷内。连绵不绝的急促践踏之下，大地在剧烈颤抖，甚至连两侧山坡上的浮土也随之簌簌滚落。
眺望着前方的一幕，高国玉、王学礼均是目瞪口呆，连性情暴戾的刘虎山都一时愣在了当场。
就在不到十天前，六万顺军精锐由京师出发开赴山海关，军威是何其之盛？士气是何其之高？那时候，高国玉等人都没有怀疑过，山海关一战还会有什么意外，已经日薄西山的吴三桂还能掀起什么大浪。捷报传回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在今日，他们却是今日所见，由永昌皇帝亲率的东征大军确确实实地败了，败得出乎他们的意料、也败得令人痛心。数万败军慌不择路，进了山谷没多远，铠甲、兵器便丢了一路。士气之沮，由此可见一斑。哪怕是当年的潼关惨败，闯营的老弟兄们也未曾惊慌恐惧至此，连半点回头的勇气也无。
圣上御驾亲征尚且如此，可见此一战所面临的敌人该是何等的凶悍险恶！
但此刻的李来亨反倒平静了许多，既然该来的已经来了，那就做好自己该做的即可。
“举旗！”
随着李来亨一声令下，两侧山坡以及谷中工事后的震山标士卒迅速举起了早已准备好的军旗。刹那间，山谷中如同泛起一片青色洋流【1】。
震山标的第一道防线距离谷口不远，大概有个一里多，但并不是正对着谷口，中间还有一道弯。当大批败逃的顺军转过了这道弯，猛然看见前方军旗林立、竟事先埋伏下了一支军队时，原本就混乱的队形更好似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有埋伏！”
“敌军！”
。。
前排的败军来不及仔细确认，便魂飞魄散地转身向后逃去，可身后的人流依旧在滚滚向前，又哪里有他们的去处？前后相左，败军的前排队列顿时为之一滞，在山谷里拧起了麻花。混乱中，不少官卒都被挤到在地，被踏死或踏上伤，惨叫连连。
半山腰上的小庙前，李来亨几乎气得当场吐血。他没料到，自己想稳定败军军心的初衷，竟然起了个反作用。看来，兵败如山倒一说还真是言之不虚。
好在，越来越多的败军看清了当面的旗号，混乱局面逐渐得到遏制。紧接着，狼狈不堪的队伍里竟也渐渐地有了欢呼声。
“是我军的援兵！”
“燕京的援兵来了！”
。。
通过千里镜，李来亨也大致弄清了这第一批进谷的败军身份。一水的蓝色军旗【2】，中间的大纛上绣着一个“唐”字，这应该就是新近投降大顺的原居庸关总兵唐通所部。
李来亨猜得没错，在他观察谷中溃军的同时，唐字大纛下，惊魂稍定的唐通如释重负，向山坡上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轰隆隆的马蹄声、脚步声中，唐通所部头也不回地向西奔去。紧随而来的败军也都打着蓝色军旗，簇拥着一面“白”字大纛。
这也是去年才投降大顺的原明朝降军之一，白广恩部。本月初，在吴三桂击走唐通、重占山海关之时，驻扎永平的白广恩曾试图驰援唐通所部，后被击败。在此一战中，白广恩与唐通奉李自成之命，共同进据一片石，以防止吴军逃亡关外。不料却于昨日晚上被清军先锋图赖击溃，是为山海关大战中最先落败的顺军两部。
唐通、白广恩两部相继通过之后，随之而来的败军与震山标一样，一水的青色军旗，举的是“任”字大纛。
中营前果毅将军任继荣，李来亨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了这个名字。
与狼狈奔逃的白广恩、唐通部相比，任继荣部仍在也在败逃，军伍却要严整不少，到底是中营的顺军老卒。
“这是我军的哪支人马？”纵马奔驰中的任继荣看到山谷中的旗号，也是大松了一口气，朝左右问道。
“看旗号，应该是原来震山的人马，现在由小老虎【3】暂领。”
“小老虎？好小子！”任继荣哈哈大笑，领着本部绝尘而去。
一部又一部的败军在李来亨的视线中通过了山谷，前营制将军谷可成、右果毅将军田虎、后营左果毅将军张能。。还有许许多多李来亨所不知道的将领，一面面大纛陆续而过。
让李来亨感到无比庆幸的是，此番顺军虽已落败，先行西撤的却大都是步卒，骑军的比列不是很高。这就意味着，至少大部分骑军还在尽力殿后掩护，军队有效的组织仍在，老八队【4】的精神犹存，局面还远未到失控的地步。
但令他渐渐感到不安的是，为何还不见李自成、刘宗敏还有自己那便宜老爹李过的旗号出现？该不会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虽说由于穿越者的到来，蝴蝶翅膀的扇动会改变一些事情，可如果提前把李自成、刘宗敏给提前扇没了那就不好玩了。李来亨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实力，要是没了这些大神作为暂时的靠山，自己和满洲鞑子单挑完全就是找死的节奏。
和李来亨一样，高国玉、王学礼等人也都是两眼圆瞪，一眨不眨地期待着李自成平安无事的一幕出现。对于孩儿营出身的他们来说，李自成在他们的心目中不仅仅是大顺皇帝、顺军统帅，更是自己的长辈。
连作为睁眼瞎的刘虎山也不时地抓过身边一个识字的小军官狂吼：“看见御营的旗号了没有？看到权将军的旗号了没有？”
漫长而充满煎熬的等待过后，福音终于降临。李来亨在千里镜中看见了那面属于李自成的龙纛，正被刘宗敏、李过、张鼐等人的旗号簇拥其中。旗下，是一大片铠甲精耀的骑军和御营近卫。
“陛下无恙！权将军无恙！亳侯无恙！”
当李来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高国玉、王学礼顿时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刘虎山更是将那名小军官拍得龇牙咧嘴，自己则发出一阵野兽般的狂笑。
很快，李来亨刚才所看到的那一批人便在小庙前的山坡下下马，又在御营将士的护卫下前来了震山标的临时指挥部所在。
李来亨已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在嘣嘣直跳，比后世的那些追星粉丝们初次见到偶像时还要激动和紧张。
过来的人群中以甲胄齐全的武将居多，也夹杂着少数身穿蓝色官袍的官员。其中一人，身着蓝布箭衣，盔甲普通无奇，面相也犹如田间老农般朴实、写满了沧桑，但气场却是无比的强大，眼神之锐利令人几乎不敢直视。若套用后世之语来形容：往那一戳就能演个领导。
虽是初次见面，李来亨也知道来者何人，因甲胄在身而半跪行礼：“末将李来亨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高国玉等人也跟着跪了一地。
“起来吧！”一个略带沙哑和疲惫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李来亨站起身，只见李自成满脸征尘、眼睛里布满血丝。在他左边是一个满脸须髯、牛高马大的汉子，身材之壮几乎让人隔着铠甲也能看到里面的疙瘩肉，只是眼下一臂已受了重创，血迹将裹伤的布条渗得通红。右侧则是一个身穿蓝色袍服的文官，五短身材，体格瘦小。在这名文官的右侧同样是一员血染战袍的大将，年纪、面相都与李自成相仿佛，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透着几丝关切。
只扫了一眼，李来亨便已猜到这三人的身份：权将军刘宗敏、开国大军师宋献策、还有自己的便宜老爹李过。
此时，他心中念头急转，暗中把已经拟好的腹稿再次整理了一遍。准备应付李自成的各种提问，为什么想到要来这里？是自己的主张还是奉了他人的意思？何时到来的？来了之后为何又不前去山海关与主力会合？等等。都说伴君如伴虎，回答永昌皇帝的问话自然也不可大意。
但李来亨显然是多虑了。李自成手按佩刀，在小庙前的空地上走了一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四周，只说了两个字：不错。
随即又回到李来亨面前：“小虎子，既然你来到了此地，那想必当前的形势你也已明白，不用朕多说。眼下，步卒都跑到前面去了，又有追兵在后，军伍暂不便调整。等大军撤到了抚宁稍作整顿之后，朕再给你调派些援军回来。此处地势甚好，你只需守个两三日便是大功一件，之后不管燕京周边形势如何，你都不用管，直接回山西，去太原、大同均可。到时候朕再派人前来通知你会合。若长时间没能等到朕派人来，那你就直接回陕西、回西京。明白了吗？”
“启禀陛下，末将明白！”
“好！”李自成点点头，又朝身后唤道，“兵政府武选司【5】何在？”
“微臣在！”一名官员躬身而出。
“擢升都尉李来亨为中营前威武将军，此谕，永昌元年四月二十二。”
“微臣领旨！”
“末将谢过陛下！”李来亨没想到李自成竟是个如此爽利的人，当即再度行礼谢恩。
“朕再赐你御刀，你麾下若有不从号令者，均可以此刀斩之！”李自成将李来亨扶起，解下自己的佩刀递过去，又拍了拍李来亨的肩膀，“小虎子，保重！”
还没等李来亨回过味来，只见披风一抖，李自成已领着众人转身离去。前后不到一刻钟，当真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众人离去的时候，李过故意落在后面，将李来亨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骂道：“你这怂娃子，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发了哪门子疯，但你给老子记住了！陛下虽然叫你守个两三日，却并未说过守不到那么久又会如何。你也不必太过逞强，实在撑不住了就及时后撤！遇事一定多留神！好好给老子活着！记住了吗？”
听到这种熟悉的斥责，李来亨不禁想起了自己前世的父亲。那时候，面对父亲的责骂，他很不理解，极度反感甚至还带着痛恨。直到后来，他才慢慢地理解了父亲的苦心，只不过很可惜，如今父子之间已经时空相隔，想忏悔、道歉也没有了机会。这也成了他心中最大的憾事、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之一。
眼下触景生情，他的眼眶不禁一热，点头道：“我记住了，爹！你也多保重！”
李过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抬起手朝李来亨肩窝里擂了一拳，随后转身追赶李自成去了。
另一边，同样故意落在后面的刘宗敏似乎也刚和刘虎山说完话，正由亲兵扶着离开。送走了刘宗敏的刘虎山精神恍惚、眼光发直，站在原地好久都不动弹。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坐在了地上，一声不吭地抱住了脑袋。
很快，李自成便率领着最后一批西撤的顺军消失了山谷深处。而最后一批派出去的震山标斥候也紧接着在此时返回了野狼谷。
“启禀将军，卑职等飞马回报之时，吴贼之军并及满洲鞑子一部已经启程开始追击！”
“还有多久会抵达此地？”
“最多不超过三刻钟！”
不到三刻钟？这点时间实在算不得长。但在战场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时间会显得多余。以李来亨的性情，他也不会白白地让这点时间流逝。至于如何利用？用在何处？他心中早有定计。
（注释：
1。大顺军五大野战营，中吉、左辅、右翼、前锋、后劲营的旗纛之色分别为青、白、红、黑、黄。
2。除了五大主力野战营之外，大顺军地方戍卫军以及收编的前明降军旗纛之色为蓝色。
3。小老虎，大顺军中老将们对李来亨的惯用称呼，源自李来亨养父李过的诨号“一只虎”。
4。李自成起事之初，曾在人称“不战泥”的起义军张存猛部任八队队长，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初步拉起了自己的班底。到后来，“老八队”便成了李自成嫡系人马的代称。
5。兵政府武选司，大顺兵政府下辖诸司之一，职能与大明兵部武选司相同，掌管武官选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