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位于山西北部、临近长城,既是大同府的府治所在,也是山西行都司、大同镇的驻地,乃前明九边重镇之一。地势险要,军事意义显著,历来驻有重兵。今年二月,原大同镇总兵官姜瓖献城归顺,此地便转而由大顺制将军张天琳领兵驻守。
对李来亨所提出的去往大同一事,王希忠、高国玉等人都没有意见。一来,先前李自成的确有过交代。二来,他们都是陕西人,而从大同回陕西的路程又方便快捷。离家乡近,心中也能更为安定。
可李来亨却并非为了这些,而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只不过为了保密起见,暂时也不急着解释。
西撤,固然意味着之前的艰苦死守可以告一段落,但也并非一走了之那么简单。如果处置不当,清军随时都可能追上来。这对缺乏战马又有着不少伤员的震山标来说,几乎就是致命的威胁。
眼下既然已经决定了撤退,也到了该安排好其中各项具体事宜的时候了。李来亨秉着集思广益的原则,开了个头之后便让各人畅所欲言。
“此次我标在此地阻击吴贼之军和满洲鞑子两日,令其伏尸盈野,又斩杀其战将多员。吴贼等人早就恼羞成怒,我标一旦撤退,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并且敌军不缺骑兵,我标却几乎全为步卒,怎能跑得过他们?一旦被追上、被纠缠住,则又是凶多吉少。”王希忠说,“因此,即便撤退,也得想个法子保得背后无事才行。”
高国玉看了看李来亨展开的地图,抬起头道:“我标撤出山谷之后,再走个十几里便能让开官道、拣选山间小路行军,到那时也不用怕鞑子骑兵追击。重要的是,如何安然度过之前的这段路程。尽量不要出现我们前脚刚走,鞑子便后脚紧跟而来的情况。或许,我标可以在撤退之时留下一部分人断后。”
“留人断后?怕是不可取。”说话的是王学礼,“鏖战两日,士卒们的体力早就大不如从前,其中还有不少伤员。若是鞑子迅速反应过来,我军留人留少了根本起不到作用。留的人一多,便又违背了西撤的初衷,恐怕会再度陷入与鞑子的缠斗。因此我认为,若要安然撤退,最重要的是如何暂且瞒过鞑子的耳目,来一出瞒天过海,让他一时间弄不清我军的真实意图、或是心存疑虑不敢轻举妄动。这段时间也用不着太久,只要支撑到我军进入山路之前便可。”
之前刚进入帐内,刘虎山便自己找了个位置,大马金刀地坐下来闭目养神,也不参与讨论。此时听到王学礼的话,满脸的横肉一抖,嗤笑了一声,很不以为然。
吴朝栋虽深知自己的身份,从不敢胡言乱语,此时也忍不住道:“鞑虏与我军接战两日,对我军的实力和战损情况必定已有所了解,也多半会猜到我军在这一两日便会后撤。要真如王都尉所说的那样瞒天过海,恐怕就非得使巧计不可。”
“巧计与否暂且不论,我确实有个想法,将军听听,看是否可行。”王学礼道。
“说吧。”见王学礼似乎心中已有定计,李来亨心中也不免好奇。
“就如吴千总刚才所说,经过这两日的交战,鞑子不难摸清我军的实力,肯定也知道我军已经撑不了多久。因此,我军只要稍有行动,营地里只要露出些许蛛丝马迹,撤退的意图就会昭然若揭。到那时,鞑子又已经掌握了我军的虚实,知道我军无力反击、即便留下人马断后也不会太多,如此一来又怎会不放心大胆地追击,以雪前耻?而如果在此之前,我军已有大批援兵到来,鞑子是否还会这么肆无忌惮?”
“援兵?”王希忠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李来亨则心念一转,猜到了某种可能。当下露出了些会心的微笑,静静地等着王学礼的下文。
“援兵可以由陛下派来,也能由咱们自己得来。”王学礼先卖了个小小的关子,方才继续道,“目前我军虽损失重大,但包括吴千总的本部在内,再挑出数百腿脚便利的士卒也是不难。趁着夜色,便就让这数百人先秘密潜至山谷西口附近,而后分成数批,多举火把、拉长队形,大摇大摆地返回营地。随后再秘密潜回山谷西口,如此周而复始、反复数次,‘数千援兵’不就有了?既有了这‘数千援兵’,我军再有何行动的话,鞑子是否还能断定我军就一定是在撤退?即便能断定我军是在撤退,又是否还敢肆无忌惮地追击?”
“真乃妙计也!”吴朝栋先是一愣,随即连声称赞道,“王都尉智勇兼备,末将自叹不如!”
“哈哈,想不到学礼你还能有这么个好法子!”王希忠笑道,显然也是基本认同了王学礼的这招瞒天过海之计。
而高国玉虽然没有立即发表看法,只是在沉思着,却也并未当场表示反对。
“这个办法怕是不成。”
紧接着传来的这个声音不大,却让王学礼多少有些扫兴。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李来亨。
说实话,王学礼想出的这一计策本是不错。李来亨刚听完时也觉得甚为巧妙,但沉吟片刻,还是觉得不妥。有时,好计策也得分情形、分时机使用。倘若用的不是时候,便会适得其反,弄巧成拙。
见王学礼等人有些不解,李来亨解释道:“学礼的这个计策,本身是不错。若是用在昨日,诚然为妙计。但今日凌晨我军袭击吴贼大营,已经用过了类似的法子。吴贼并非等闲之辈,既已吃过一次亏,又怎会不引起重视?若是此时再行此计,不仅达不到疑兵的效果,恐怕还会提前暴露我军的意图。另外,此计耗时也不短,而眼下已将近午夜,估计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从容部署了。”
听李来亨如此一说,王学礼等人觉得不无道理,但刚刚放松的心情也随之又沉重起来。如果这样不行,那又该如何?毕竟,夜色已过去一半了,等天一亮,撤退可就难上加难。
“不知将军可有办法?”高国玉问道。
李来亨想了想,当机立断道:“不管那么多了,便在今晚,尽快启程西撤。也不用作何掩饰,高举火把大摇大摆地撤便是。”
“不作掩饰?高举火把??”在场的众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没错。”李来亨点了点头,“吴贼心眼多、遇事一向谨慎,之前又才被咱们使了一出疑兵之计,再遭遇类似的情形时更会小心翼翼。我军越是明火执仗,他便越不能肯定其中是否有诈。”
“可对面领兵的不止吴贼一人,还有满洲鞑子。”
“毕竟是以吴贼为主。再说咱们也不需要瞒他们太久,几个时辰足矣。”李来亨道,“当然了,也不能没有一点防备。这样吧,分批撤离。吴千总?”
“末将在!”吴朝栋惴惴不安地应道。
“马上去从你的本部选出一半的人,择一得力部将统领,护送重伤员先撤。你再率其余的人与我的第一部共同断后。其余各部,在重伤员先行之后再陆续撤离。轻装行军,辎重全都舍弃。”李来亨一边说着,一边在地图上的某点戳了戳,“在进入山路之前,统一在此地会合。”
“这怎么能行?”王希忠首先反对道,“将军,还是你先撤吧,我率本部断后就成。咱们标又不是没人了,哪儿能让你三番五次亲身犯险?”
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希忠可以说都在用一种兄长的视角俯视着李来亨。甚至在李来亨奉命暂领震山标之时,他也有过些许腹诽,虽然表面上还算服从、不像刘虎山那样当面顶撞,但这都是建立对李自成的敬畏之上,却并非是基于对李来亨本人的尊崇。可自从这一战以来,尤其是亲眼目睹了李来亨的一连串出其不意的部署以及敢作敢为的担当之后,他的心理也渐渐的有了变化。
“没工夫啰嗦了!”李来亨制止了王希忠的反驳,同时也制止了高国玉、王学礼,“战场形势本就千变万化,即便诸葛再世又如何能做到万无一失?瞻前顾后,实乃兵家大忌,也绝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该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就这么定了!抓紧时间准备,一个时辰内动身,争取在天亮之前进入山路。”
在为自己积累资本的同时,李来亨也越来越注意提升自己的权威。
见李来亨如此坚决,众人也就不好再反驳,应诺下来便自去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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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吴军的值哨士卒看见了对面源源不断向西而去的火把长龙,顿时大惊失色,赶紧上报了带队军官。带队军官也不敢怠慢,立即层层上报。没多久,吴三桂便得知了这一消息,亲自来到帐外察看。
察看了一阵,吴三桂当即下令点齐各营兵马准备追击,并遣人前去通知谭泰和新到的智顺王尚可喜、怀顺王耿仲明以及续顺公沈志祥。
不多时,兵马准备完毕。吴三桂却陡然生疑,临时取消了追击命令,转而继续观察。
等到天色将亮,吴三桂终于发觉顺军营地有些异常,这才下令试探着追击。但此时,山谷中的顺军却早已走远,只留下一个个空的营帐以及大批东倒西歪、没来得及带走的火炮等重型火器。
空荡荡的营地中央树有木牌一块,上书:施小计,李将军二赚贼虏;存疑心,吴汉奸再入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