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草呢?”
被暗影救出后,一身风尘仆仆的陆陌川在见到他们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兄妹连心,他仿佛也感知到了妹妹遭遇不测,整个人都失了平日里的淡然风度,那张清雅如莲的面容上,俱是震惊与担忧的神色。
“你……稍安勿躁。”本来主张告诉他真相的秦落衣,在看见他此时憔悴的面容时也忍不住心下一软。
“稍安勿躁?”陆陌川轻轻摇头,伸手抚上自己的左胸口,举目时是凝重肃穆的神色,“我的心口很痛,很痛,仿佛缺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于我而言,幽草便是最重要的无价之宝。所以,幽草在哪里?我要见她。”
陆陌川眸中的神采,让秦落衣简直不忍道出真相,她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但她身侧,一袭紫衣的男子肃声道,“幽草死了。”
他永远都是表面最冷漠的那个人,好似可以轻松的吐露出任何残忍的话来。
‘死’这个字眼触动了陆陌川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一向温文尔雅的琴师怒声咆哮起来,“你说谁死了?你自己才死了呢!不要乱诅咒她!”
“我说,幽草死了。”容云鹤从容不迫地正视着陆陌川的眼眸,一字一句道,“尸体在冷宫的水井里。”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陆陌川拂袖,气得面色发黑,转而望向秦落衣与阮灏君,“落衣,阮兄,三王爷他是不是魔怔了,在说些什么瞎话。”
陆陌川露出一抹憧憬般的微笑,“幽草她才刚刚压制了猩热毒,再也不用被此病困扰,等待她的会是大好的锦绣年华。”
“待我脱离皇宫这权力的漩涡,便带着她去游山玩水,弥补她九岁之前受的那么多苦……”
“幽草她……的确逝世了。”秦落衣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别过头去,不忍再看男子清雅面容上的神色。
陆陌川的话戛然而止。他面上闪过一抹错愕之色,随即冰冷地道,“二位莫要欺人太甚,小妹与二位无冤无仇,又何苦这般为难她。”
阮灏君亦是面沉如水,歉声道,“陆兄,可否听阮某一言?阁下的爱妹,的确是被奸人所害,如今尸体正在冷宫水井中沉浮。我等虽并非快意恩仇、惩恶扬善的侠客,却也对令妹的遭遇甚是痛心。阁下只需移步冷宫,便知我等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陆陌川沉思不语,那张堪称绝代风华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痛色。仿佛一瞬间卸去了所有的冷傲,颤声道,“此事……当真?”
“当真。”众人齐声道。
陆陌川随着秦落衣步入冷宫,在看见井中的幽草之时,目疵欲裂,一下跪倒在井边,伸手想要触及妹妹那久经井水浸泡的身体。
“陆琴师,这是水桶,你大可以用它……吊起幽草。”秦落衣对这冷宫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信手拿来一只水桶交与了陆陌川。
陆陌川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身为琴师,对双手的要求极高,平素绝不可能出现此等情况,此时心中悲愤难平,竟是连自己引以为傲的双手也不受控制起来。
他将水桶沉入血水之中,缓缓捞起了幽草。
他抱着妹妹被水泡得略显浮肿的躯体,丝毫不在意深红色的液体浸湿了他雪白的衣衫。他目光如剑,声声刻骨,“我陆陌川在此立誓,若是不让害我妹妹惨死的奸人付出代价,我誓不为人!”
斩钉截铁的话语,掷地有声。
“我甚是了解陆兄心中的苦楚。”容云鹤面色黯然,“我也有一位皇妹,被楼月阁所害,至今下落不明,恐怕是尸骨无存。我当时也是无比痛心。”
闻言,原本静静立在一旁的秦落衣一脸错愕,在她还是容落衣之时,她与这位名义上的皇兄见过面吗?
根本就是毫无交集的容落衣,竟也能让他痛心疾首吗?
秦落衣极力淡去自己目光中的仇恨与讽刺,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自己的皇妹正是由母妃一手杀死,又会作何感想?
“我仍是觉得其中大有蹊跷。”她不咸不淡地出声道,几分倨傲晕开在眉眼间。
容云鹤深深看了她一眼。
每每自己提及皇妹时,她似乎颇有感触。再联想到两人都叫落衣,容云鹤轻叹,这真的只是简单的巧合吗?
陆陌川拥着幽草,目露坚毅之色,“秦姑娘,还请将幽草遇害之前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必定感激不尽。”
此时的他,虽是一介琴师,手无缚鸡之力,但那原本清雅的眉目间温柔尽褪,取而代之的是冷厉煞气。
男子分明仍是面如冠玉,清雅如莲,但不时流露出的几分冷色,却无端让落衣一阵心悸。于是她便将落水之前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月牙湖附近?”陆陌川对宫中也有几分熟悉,当即道,“好,待我安置好幽草,便去好好查探一番。”
“祝你顺利。”秦落衣送上真切祝福。她的报仇大计,此时正屡受阻碍,但她倒也希望,幽草能够早日大仇得报,含笑九泉。
她觑了一眼身侧的紫衣男子,轻轻一叹,掩去万千思绪。若是有朝一日,她终于对宋锦雅痛下杀手,容云鹤又要怎么办?
如今她与容云鹤之间的纠葛愈来愈深,这,又究竟是好是坏?
容云鹤突然出声,声音中充斥着千丝万缕的怀念,“落衣,陪我在这冷宫中走走吧。”
“好。”秦落衣摒弃自己的万千复杂心思,对冷宫亦是想念异常。方才她被地上的血迹骇了一跳,还未曾细细打量这冷宫的变迁。
这冷宫恐怕是宫中最为冷清之处,自玉贵妃死去后又鲜有人居,久而久之被传出了闹鬼的传说,因而宫中太监宫女皆避之如蛇蝎,倒也保留了原本熟悉的陈设。
落衣抚着那沾满灰尘的瑶琴,突然听见男子的低语。
“我第一次遇见落衣皇妹,就是在此处。”
“哦?不妨说说是怎么一回事。”秦落衣懒洋洋地打起几分兴致。她怎么没有一星半点的影响呢。
容云鹤眼中饱含温柔,回味着那被他珍藏于记忆中的一幕,“我记得异常之清楚,她穿了一条蝶戏百花的粉色长裙,裙摆蹁跹,摇曳生姿。”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便自成一道风景。一眼望去,颇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独坐灯火阑珊处之感。”
“她是寂寥的,也是清冷的,像是不可亵渎的仙子,叫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容云鹤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满心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他,却没有注意到,身侧女子的面上染上两抹比桃花还要娇艳的色彩。
落衣是委实没有料到,重生走一遭,竟还能从自己的这位皇兄口中听见夸赞自己的言语。让她哭笑不得的同时,难免生起几分感慨,原来,原先的她竟是这般冷艳姿态吗?
“那之后,落衣便不见了。”
“不见了?”秦落衣咀嚼着这三个字,不禁扬眉。的确,她的尸首现在恐怕还在荒郊野外的不知何处埋着呢。
容云鹤音色淡漠,“有人说是被楼月阁杀手残忍杀害,有人说她是病入膏肓抑郁而终,自然,也有传言道她至今仍然还活着,却不知活在这世上的哪一处。我倒更愿意相信这第三种说法。”
秦落衣垂眸,冷笑。怎么就没有一种说法是‘落衣公主被锦贵妃害死’呢?倒是可惜了楼月阁,被生生栽赃陷害了这么多年,替宋锦雅背了这么多年的罪过。
他们此时已是并肩行至冷宫外的小院中,此时落英缤纷,姹紫嫣红,好不漂亮。
秦落衣立于一棵桃树前,粉红的花瓣随风舞动,缓缓旋落于地面,如同翩飞的蝶般优美,整个世界都只余一片桃花香气。
“我一直觉得,这里便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她在这漫天桃花中,笑得粲然而明媚,有如树上盛放的桃花般鲜艳夺目,“远离了皇宫中央的喧嚣纷扰,勾心斗角,又有桃树,有池塘,别有一番美好。”
“繁华泣清露,悄悄落衣巾。”她摊开手掌,自有一片桃花落在她掌心正中,开口吟道。
“而我常常在想,若是我并非生在皇宫之中此等大富大贵之家,是否便无需与兄长斗得你死我活。”容云鹤神色一变,淡漠道,“只可惜,现如今,他视我如眼中钉骨中刺,又有母妃推波助澜。兄弟相残,在所难免。”
秦落衣敏慧一笑,她本便是心思通透之人,又怎不知他为何多生感慨。
“生在皇家。想要一如陆琴师与幽草之间那般骨肉情深,已成奢望。”她话中半是感叹半是讽刺。
她合掌,用力攥住那片桃花花瓣,在她的施力之下,只见花瓣中的大红汁液,尽数顺着她白皙的手指缓缓滴下。鲜艳如血。
直至那些汁液尽数倾泻而出,秦落衣方才漫不经心地垂首,将手中干枯的花瓣掷下,眸色暗沉,“我便拭目以待,陆琴师如何去报此等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