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我5岁,泼辣,伶俐,大人们都喜欢她,我却总觉得她烦,母亲让我带她出去玩,我总是想方设法地摆脱她。一出街角,转个弯就把她抛在后面。她找不着我,呜呜地哭。我在外面疯够了,忐忑不安地回来,准备迎接母亲劈头盖脸的痛斥,却发现她仍在街角的沙堆上,一个人堆房子玩。看到我,她欢喜地扯着我的衣角去看她的房子,她指着垒得最好的一间房子给我看,得意地说:“姐,这是你的房间,喏,这是书桌,这是琴……”
我读四年级的时候,教我们语文课的女老师要结婚。同学们都送了礼物,我却连最廉价的贺卡都买不起。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下后,她悄悄起来,钻进我的被窝里,把一张湿漉漉的钞票塞进我的手里。第二天,我用那钱给老师买了贺卡。回家后却发现她在屋子中间跪着,父亲拿着一根木棒,气得喘不过气来:“不争气的东西,这么小就偷家里的钱,长大还怎么了得?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说,那钱你弄哪儿去了?”
我担心地看着她,生怕她说出我这个罪魁祸首。她却始终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父亲的木棒终于落在她的身上,她咬着嘴唇,没掉一滴泪。等母亲把父亲拉开,我冲过去抱住她,才发现她的嘴唇咬出了血。我的心突然很疼,泪落了下来。她却狡黠地冲我眨眨眼睛,那意思是说:姐,我没当叛徒。
二
我读高中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一个很漂亮的丫头。我在县城读书,一周回来一次。中巴车只通到镇上,从镇上到村里,还有十几里的路程。开始的时候是父亲去接我,后来,她学会了骑自行车,接我的任务便交给了她。每个周末,她会骑着自行车,早早在车站等我,然后,我带她一起回家。到了周日,她送我到车站,看着我上车,再自己骑车回家。有一次我回家,很热的天,她却穿着长衣长裤,说是怕晒黑了。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仍遮遮掩掩不肯脱衣服,我才起了疑,强行掀开她的衣袖,才发现她的胳膊上有一大块青紫的淤血,腿上也是。她这才说是上次送我回来时,不小心跌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隔天,我回学校的时候,没有告诉她。独自背着包裹走在乡间小道上,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条路是这么坎坷而狭窄。我在路边蹲下来,望着杂草丛生的陡坡,想象着11岁的她,如何连人带车摔下沟去,又如何艰难地爬上来,心,突然很疼很疼。
突然听见身后有很急的声音在喊:姐,姐……我转身,她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赶过来。我认真地注视她骑车的样子,她的个子还不够高,坐不到车座上,人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跨着,每蹬一下,身体便跟着左偏一下,再右偏一下。到我面前停下,她连珠炮似的埋怨我:“姐,你咋不叫我呢?那么远的路,你要走到啥时候啊?”她涨红的脸上满是汗珠,仿佛在责怪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三
17岁那年,我在一次车祸中瘫痪了双腿。父亲带她到医院看我,她不肯进来,躲在病房门口抹眼泪,她的心里,还无法把这个身上插满管子的人和姐姐联系在一起。
从医院回来后,我的脾气变得格外暴躁,听着音乐,我会突然把收音机摔得粉碎,然后绝望地大哭不止。有一次她带了同学到家里来,因为第二天要参加朗诵比赛,她和同学一起练习发音。我在床上躺着,听她在隔壁房间嗓音清朗地朗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在她的同学第三次读到“轻轻地我走了”时,我终于疯狂地抓起桌上的暖瓶,噼里啪啦摔了个粉碎。她慌忙跑进来,瞪着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仍不解气,又拿起一本书,狠狠地朝她的头上砸去:“让你走,让你走……”我拼命地捶打着麻木的双腿,歇斯底里地喊:“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绝望地哭倒在床上。她走过来,瘦瘦的胳膊环住我的头:“姐,如果能换,我愿意把我的腿换给你……”她紧紧地搂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带同学到家里来,爱蹦爱跳的她,变得格外安静,连走路都小心翼翼。她也没有再出去疯玩过,每天放了学便早早回家,守在我的床头写作业。小小的她,几乎代替父母承担了照顾我的全部任务,喂我喝水,给我倒便盆,陪我下跳棋,讲笑话给我听。
那年暑假学校要求她们补习英语,她跟我商量:“姐,不如你帮我补吧,又省钱,我还能在家陪你。”我同意了。因为有了这个“学生”,我的孤独和郁闷都减了很多。每天忙着教她学语音背单词,日子竟然过得很快。
暑假结束,学校检查成绩,她的英语竟拿了全班第一。这让她很骄傲,四处跟人炫耀,是我姐教的。
我从她骄傲的目光里,重新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四
她初中毕业后没有再读,正好有户人家想找个看小孩的保姆,她便去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她自己没花一分钱,却给我买了一条珍珠项链,还有一大堆的书。我翻着那些书,如一个孩子突然面对一堆诱人的糖果。她看着欣喜若狂的我,对我信誓旦旦:“姐,将来我挣了钱,就为你开个大大的书店,你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我笑,想起她小时候给我垒的房子,似乎一直以来,她的梦想都是为我而生。
她18岁那年,为了让我走出家里封闭的环境,她和我一起,在城里开了一个洗衣店。我其实只是帮她开票收钱,所有的工作都要她一个人做。三九严寒,滴水成冰,她稚嫩的手泡在冰冷的水里,反复搓洗那些床单被罩,手指冻得通红。日复一日,她细嫩的手很快变得粗糙,关节粗大。她还不到20岁,她的手,却满是中年妇女的风霜和沧桑。
生活又累又清苦,还要照顾我,她却从未抱怨过。我们最奢侈的享受是到旁边的小吃店买两块钱的牛筋面,两个人一起吃,每次她都吃得很香,笑得很开心。
店前的马路重修之后,门前多了几个高高的台阶。每天早晨,她把我背下去,陪我锻炼完了,再背我上来。我伏在她瘦瘦的背上,搂着她的脖子,听她故作轻松的谈笑,心里很酸。她的脊背过早地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量。
五
25岁那年,我谈了男朋友,是个才华横溢的才子。他可以与我谈一个通宵的苏轼、王小波、村上春树,会做5种不同口味的红烧鱼。有时候他会在店里陪我听各种各样的音乐,或者下五子棋,钟表在墙上滴滴答答地走,我以为这便是一辈子的长长久久。
那次她推我去图书馆,回来时我忽然心血来潮,去他的单位看他。他看着突然出现的我,一脸的惊慌失措。旁边的同事问他:“这两位美女是谁啊?介绍介绍。”他避开我直视的目光,脸转向一旁,回答说:“是我表妹。”
她当场就翻了脸,抓起桌子的茶杯“啪”地摔在地上,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究竟是不是个男人?真虚伪。”然后她回头,用手擦擦我脸上的泪,说:“姐,我们回家。”
那天晚上她带我去喝酒,第一次喝酒的她,不由分说自己咕咕咚咚灌了两大杯,然后她就哭了,她抓住我的手,哽咽着说:“姐,我不准别人欺负你瞧不起你,以后我会保护你……”
我的手抚过她黑亮的长发,心里又酸又软。我知道,这场恋情她受的伤害其实比我更深。这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恋爱,她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仿佛也谈了一场非常累的恋爱。她那么小心翼翼,怕我受伤害,怕我遇人不淑,又怕我不快乐。她不知疲倦地跟在我身后,随时准备用稚嫩的肩帮我承担一切。
六
她谈了男朋友,因为对方家里条件不好,父母和我都不同意。她却铁了心,不肯妥协。后来她对我说,她答应他的求婚,是因为他说,你一个人太累,让我和你一起照顾姐吧。那一刻,倔犟能干的她,突然哭得满脸是泪。我的心像被海水浸透的沙滩,软得提不起来。我抱着她不停抖动的肩膀,忽然发现,她原来有那么多的委屈,她稚嫩单薄的肩膀,承担了太多的责任。一直一直,她都在为我活着,我的快乐也是她的快乐,我的忧伤也是她的忧伤。她的确太累了。
我帮她说服了父母,是的,这么多年一直是她在细致地照顾我,如今终于有人来照顾她了。
她出嫁前,我把攒了半年的稿费给她做了嫁妆。那时候我刚刚开始发一些零碎的文字,攒了半年也只有500块钱。她不肯要,母亲说,拿着吧,算是你姐对你这些年的补偿。说是补偿,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所做的,我这辈子都无法补偿。
转眼就到了妹妹出嫁的日子,她走后,我躲在我们俩的房间里,看着她空荡荡的床,她喝剩的半杯水,她为我买的书,她用过的护手霜,那种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伴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把我的五脏六腑统统搅遍,热泪在脸上肆意流淌……
她做了我24年的妹妹,24年里,我从来没有把她当妹妹来宠爱,而她,却用她小小的温柔心,温暖呵护着大她5岁的我。这世上,再没有一种陪伴,比她更温暖,更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