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割下来了，堆码在田里，还得再晾晒些日子才能脱粒。今年的收成不错，穗大，颗粒饱满，咬在嘴里嘣嘣响。有城里效益好的单位派人，坐车赶到这一带稻田边来，说你们蟹田的稻子我们全收了，照市场价，一斤再加两角，行吧？于旺田说，两毛少点儿，为养蟹，田里挑（挖）沟，开春毁了不少秧呢。城里人豪爽，说那就加五分，两毛五。咱们讲定了，稻子脱粒后我们来车，全收，自己找地方加工。我们这就给你留下五百元订金。于旺田心里高兴，知道城里人现在讲究吃绿色食品，养蟹的田里不施农药和化肥，当然就没污染了。
兴高采烈地回家跟媳妇说了。苏凤荣说，都卖了，家吃啥？
于旺田说，钱到手，再买呗，买便宜的，上化肥的用不了这个价。买苞米更便宜。听说今年种大田更没赚头，这里外里的，差不少呢，够交提留统筹啦。
苏凤荣咬牙瞪眼地说，城里人咋？城里人王八蛋活牲口更多！等明年日子过好了，咱田里的稻子我一斤不卖，都留下，馇大米粥蒸大米饭吃。咱乡下人也娇贵，咱也吃绿色食品，气死他们城里人！
于旺田笑，说对，馇大米粥，香喷喷儿的，滑溜溜儿的，管够喝，喝得白胖胖小洋猪似的，肚儿溜圆，你兴许还能再给我生个胖小子呢。
说得俩人一起哈哈笑。
这一天，于旺田从地里回来，远远地，就见墙根坐着一个人，正在那里眯缝着眼睛晒眵目糊。摩挲一下眼，细看，不是朱景发又是谁？他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劳教他六个月吗？
于旺田伫了脚步，犹豫了一下，转身想从另一条道绕回家，没想刚走出两步，就听朱景发在身后叫：
“老旺哥，别走啊。”
于旺田走不了了，只好转过身，故作惊讶地说：“哟，是景发呀。啥时回来的？”
朱景发嘿嘿地笑，那张脸越发地黑瘦，反倒显得那口被烟熏黄的牙白了些。
“不想跟我见面了是不是？把我当成了癞皮狗是不是？老旺哥还记仇呢？”朱景发不尴不尬地笑问。
于旺田反被问得有些尴尬了，说：“哪能呢。我抽冷子想起干活的家什落地里了，想回去取呢。”
朱景发说：“都在一个屯中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绕过了初一绕不过十五，趁早把话说开了，往后还是兄弟，远亲不如近邻啊。老旺哥要是还记恨我，你现在就再骂我一顿，咋解恨你咋骂，我要吭一声，就不是东西。我可记着送我去劳教那天，老旺哥没少送我东西呢。老旺哥宰相度量，我领情呢。”
朱景发说着，从屁股下抽出小板凳，放到对面，自己却盘腿坐到地上，又从怀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两棵，递过来，竟是红塔山。
“哪能呢。过去的事，我、我都忘脑后去了。”于旺田只好接过烟，坐到朱景发对面。“再说，你的亏吃的也不小。”
“我吃亏，活该。可老旺哥吃亏，全是因为我。那天夜里，我跟你从地里闹到村部，本想叫于水丰评评理就是了，我知道水丰向着你，他不会让你吃多大的亏。可谁曾想那天夜里正赶上姓孟的在村里呢。妈的，火烧冰窖，该着咱哥俩都遭这场灾。”
于旺田说：“不提了，不提了。你能这么快回家来，我也高兴。”
朱景发冷笑：“我咋回来的？妈的，劳动教养，那不是人干的活，我是宁可让警察踢一顿打一顿，也受不得那种文火煎熬，一天到晚抬海泥，上顿下顿窝窝头白菜汤。我是实在挺不住了，认了，交上八千元钱，把自个儿赎回来了。”
于旺田吃了一惊：“我的天，八千啊！”
朱景发两眼射出阴冷之光：“八千咋？妈的，我知道我这亏吃在谁身上了，早晚让他给我吃了吐！”
于旺田说：“吐啥，说说气话拉倒吧，到啥时候胳膊也拧不过大腿。”
朱景发说：“也不白遭一回罪。要想富，进监狱是条路。劳教和进监狱差不多，多长见识多交朋友呀。”
于旺田不解：“这话怎说？”
朱景发又冷笑：“咱是地里的小白菜，慢慢见（间）。出水才见两脚泥呢。”朱景发突然转了话题，“哎，听说你和嫂子已把事办了。嫂子这人还中吧？”
于旺田说：“那还有啥说。我跟你嫂子没少叨念，景发兄弟成全了这事，连块糖疙瘩还没噙上一块呢。”
朱景发说：“这叫我搅了你一局，又给你点了一个单砸大炮儿，一恩一仇，扯平了。”
这是麻将桌上的话，于旺田似懂非懂，心里说，人要只迷邪道，真是阎王爷摆手，没治了。也许他花大钱把自己赎出来，不光是抬不动海泥啃不得窝头，那手指肚的痒痒更难熬吧。
两人正这般说着，就见于水丰从村街上骑车过来。于水丰见两人谈唠得这般亲热，先还是心里一怔，但转瞬就摇摇头，算是理解了。他到两人跟前，停下车，一腿支地，说：“我刚从乡里开会回来，今晚开村民大会，一家最少来个主事的。上头的特产税指标下来了，要求半个月之间必须交齐。你们都做好准备吧。”
朱景发问：“多少？”
于水丰说：“一亩地一千五，自个儿算。”
朱景发说：“我操，小孩的鸡巴，见长，涨的还挺快。去年还一千呢。”
于水丰说：“咱这地方稻田养蟹已成规模，今年的灾情又小，收成好。咋算，养蟹的人家也是落头大。”
朱景发便不再说什么，一双眼却盯住了于旺田，看得于旺田不知说什么好。
于水丰说：“你不用贼目鼠眼地看人家。于旺田的六亩蟹，照交不误。孟乡长已把他该交的款提前放到我手里了，并有话在先，替谁养蟹也没用，蟹田是谁家的，谁就得交。”
于水丰说完就骑车走了。
朱景发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高手抽了夹儿，就是存心让你往里钻。妈的，他抽夹，我扣暗杠，有一杠加一番，不定谁倒霉呢。”
又是麻将桌上的话。于旺田这回没听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