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敬宇在他豪华的“富贵轩”住屋内盛宴款待了水妹,白莉莉亲自下厨做菜。水妹好喜欢他俩的儿子成银实,成银实也很喜欢东方宝萍阿姨。席间共述别情,都感叹人世沧桑人生苦短。水妹说了自己在国外求学、经商的酸甜苦辣,也讲了不少逸闻趣事,对成敬宇爸爸成豁发的事情却总是绕开话题。说自己一心只想自谋生计,离开成豁发后,就失去了联系。饭毕,已是入夜。白莉莉就说,水妹,你就当是我们自家妹儿,我们这房屋宽畅,就住在我们家里吧。白莉莉的这种大度使成敬宇很是感动,也巴不得水妹住下。可水妹却婉言谢绝,说是她还有生意要做,住在这里不方便。当晚,水妹执意要走,白莉莉就送给她一包礼物,说,水妹,姐姐我实在留不下你,敬宇,天晚了,她一个女人家的,不安全,你就送送她。
成敬宇送水妹去她现今住宿的湖广会馆,两人同坐了一乘宽敞的藤轿。临到湖广会馆时,水妹犹豫了,叫轿夫抬他们去长江渡口。到渡口后,二人下了轿子,水妹去买了渡船票,二人乘坐长江轮渡去了南岸。下船后,水妹又叫来一乘藤轿,对轿夫说,去法国水师兵营。轿夫就抬了他俩到这里来。
成敬宇这般想时,水妹领他走到法国水师兵营门口,她用英语对那站岗的法国水兵说话。那嘴唇上长绒毛的年轻法国水兵听得懂英文,NO!他坚决地摇头。水妹坚忍不拔,继续用英语跟他说话,那年轻的法国水兵面肌松动,终于了点头。水妹朝他莞尔一笑,那年轻的法国水兵两目放亮,也朝她一笑。水妹就拉了成敬宇进了那“法国水师兵营”。
这兵营内有个不大的院坝,院坝里有几棵树子,院坝四角的几根黑铁柱子上挂着的几盏光线昏暗的电灯。周围是高大的洋房,洋房的窗户和那些洞开的屋门透出明亮或是暗淡的灯光。传来音乐声和唱歌声,二人寻声听,发现是从进门左边的地下室里传出来的。
“是法国歌。”水妹说,拉了成敬宇往那地下室走。到地下室门口后,水妹轻轻掀开门帘,看见里面有法国水兵在拉琴、唱歌、喝酒。成敬宇就在水妹耳边轻声说,不要进去,全都是男兵。水妹很想进去,还是被成敬宇拉了走开。
二人回到院坝里,成敬宇问:“水妹,这里是法国水师兵营,那个把门兵啷个会同意我们进来?”
水妹笑说:“他开始不同意,后来我对他说,我们是同行,都是水上人,说你是长江上着名的‘成联轮’赫赫有名的船长。”
“我现在已经不是船长了。”
“你曾经是呀。”
成敬宇笑:“他就同意了?”
水妹点头:“同意了。当然,我还说了,我的SM公司跟他们做有洋油生意。”
“真的?”
“确实。”
“那你认识他们头头?”
“听我手下人说跟他们做洋油生意,我可不认识他们头头。”
成敬宇摇头笑:“这个法国兵也怪,他啷个也不看看你有没有啥子证件,也不请示一下他的上级就让我们进来了?”
“你没见他那双放亮的蓝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脸?”水妹说,嘻嘻笑出声来,又赶忙收了笑,低声说,“那嘴唇上长绒毛的法国把门兵同意我们进来看看,叫我们不能乱窜,不能大声说话。”
成敬宇生气了,提高声说:“这些个洋鬼子,侵占我中国领土不说,竟然还不允许我中国人在自己的领土上大声说话,真是岂有此理了!”
水妹说:“你还是小声些好,我们现在毕竟是在侵略者的兵营里,中国的老话不是讲‘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么。我听说,他们修建这兵营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震慑川东顽劣之民风’。”
成敬宇怒了:“啥子川东顽劣之民风?他们就是害怕素有反抗外来侵略传统的巴人。”
水妹笑:“敬宇,你还真有巴人的骨气。好吧,我们不怕他们,走,既然进来了,我们偏要转转。”
二人就顺了阁楼、廊道走,走到了楼屋顶上。
位置很好,月色好美,起眼就望见了大江对岸的朝天门。但见两江包绕的朝天门那依山上爬的鳞次栉比的房屋、码头边停泊的大小船只,亮着明亮或是暗淡的灯火,这山影、船影、灯火倒映在层层波涛里,被月色抚揉,好看之极。
二人都沉浸在良宵美景里。
楼屋顶上有石桌、石凳,水妹在石桌上打开白莉莉送给她的礼物,取出白酒和糕点来:“敬宇,来,我们在这南山上赏月、饮酒!”
成敬宇自然高兴,说:“那法国兵会允许?”
水妹坐到石凳上:“不管他。你不是说,这是我们中国的领土吗。”打开白酒瓶盖,自饮一口酒,将酒瓶递给成敬宇。
成敬宇接过酒瓶,饮了口酒,也坐到石凳上。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喝酒、吃点心,话就多了。
成敬宇上了酒劲,仰望明月由衷感叹:“‘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诗人李白不喜欢独饮,没有至亲好友相伴,只好‘举杯邀明月’,再搭上自己的影子,勉强凑成三人。”
水妹大口喝酒,明白成敬宇话里有话,却说:“你有白莉莉和儿子,本来就是三人,怎么会是独自饮酒呢?”
成敬宇摇头,接过酒瓶,猛喝酒,说:“你晓得的,我与白莉莉没有感情,也就是名义上的夫妻而已。有了儿子后,是多了一个人。可是,白莉莉常年忙缫丝厂的事,儿子是我幺爸、幺妈的掌上明珠,住在老人家里,我常常也就是一个人。忙完银行的事情回到家里,也就是孤身一人,每当我坐在‘富贵轩’花园里对月独酌,就有这般心境。”
水妹面挂酒红,心生同感,接过酒瓶喝酒,脱口叹曰:“‘寡酒难尝,寡妇难当。’民间这话,话丑理端。寡者,孤家寡人也,喝酒自然无趣,就是抿一口都难以咽下。”
成敬宇嚼着点心,喝酒,说:“来,水妹,人逢知己而饮,喝。”
水妹喝酒,笑道:“喝,人逢知己千杯少。嘿,‘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向晚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情景是何等地温馨。”
成敬宇笑:“水妹,你别去讲白居易和刘禹锡的友情了,我俩此时此刻在一起对酒当歌才万般地温馨呢!”
二人喝得半醉,水妹起身来,到屋顶的护栏边看山城夜景。
成敬宇起身跟过去,手抚水妹柔肩,水妹就将头靠依到成敬宇胸前。二人伫望滔滔大江流水,说起了当年的种种事情。
水妹说得泪花儿闪闪。成敬宇那心热了、痛了,热得美好,痛得苦涩。水妹说他俩有缘也没有缘,有缘的是他俩在那峡江上相遇相爱,无缘的是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成敬宇就责怪自己太软弱太没有男人气概。心里在说,水妹,我不能没有你,我现在可以再娶你。让你做小?那是断然不能的,因为你是我最初相爱、至今也最爱的人;舍去白莉莉而娶水妹?可是白莉莉有恩于我,而且又为我生了个宝贝儿子。唉,他心里长叹,老天爷,你啷个给我成敬宇出了恁么一道难题!他看着月色下泪眼婆娑的水妹,肠子被刀搅般疼。这疼痛使他那心变得“冷酷”,水妹、白莉莉,我必须要舍其一而得其一。水妹是我真心相爱的人,白莉莉是老辈子包办的婚姻,得前者而弃后者才能使我这心有安宁!他想到了自己的幺爸成豁达来,在追求爱情上,幺爸的胆气远比自己大。他伸手握住水妹的手,如那涌出长江三峡的急流,决心要吐出内心里的话来:
“水妹,老天爷让我们终于重逢了,我成敬宇是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水妹感觉到自己那手被成敬宇握了好紧,看见他那双眼睛有灼人的光焰,他那胸脯大幅度起落。心里发热,浑身发酥,似点头又似摇头。
成敬宇就搂抱了她亲吻。
水妹任随他亲吻,心潮如大江奔流,热烈苦涩的泪水像泉水般涌出。是的,我俩生死相爱、断肠相别、再度重逢,为啥子不能相聚呢?可是,我俩跟前有白莉莉、成银实相隔啊;更使人心恨心痛的是敬宇的那个禽兽父亲成豁发!她那热烈起来的心冷凉了,残酷的人生、残酷的现实,毁灭了我们真挚的爱情啊!
“水妹,”成敬宇松开她的柔唇,问,“你还爱我吗?”
水妹愣眼盯着他,嘴唇翕翕抖动。
“你啷个不回答我?水妹,你是爱我的,至今还是爱我的,是不?你说真心话,你爱我。为了我们真心的爱,我成敬宇是可以舍弃一切的!”
成敬宇这番话使水妹那伤痛的心得以慰籍,也使她那心面对现实而平静下来:“敬宇,你看你像啥样子,我们好好说话,好吗?”目视下方。
下方不远处,有个亮着灯火的临江饭馆,门前红灯笼高挂,映照着那随江风飘舞的旗幡,旗幡上书有“渝南酒店”四个大字。
水妹手指下方,说:“敬宇,看见那‘渝南酒店’了吗?”
成敬宇顺水妹手指看去,心里豁然明白。当年,他和水妹离开太公那木帆船私奔到重庆府后,领她来游玩过“三巴此地尊”的南山;又在这“渝南酒店”饮酒吃饭,远眺层城如在水、两江双合龙的壮观景象,畅述衷肠,商定了终生。难怪,水妹领他来这里。他紧搂了水妹,发出长叹。
水妹目视飘舞的“渝南酒店”的旗幡,找话说:“敬宇,你这个重庆人晓得‘渝’是啥子意思不?”
“嗯?你说啥子?”成敬宇心里难受极了。
“我是问你,这‘渝南酒店’的‘渝’字,你晓得是啥子意思不?”
成敬宇随口说:“‘渝’么,哪个不晓得,是重庆的简称。”
水妹笑道:“其实,‘渝’的正写应为‘歈’。就是愉快的‘愉’去掉那个竖心,在右边加上个‘欠’字。”
成敬宇想想,锁眉道:“啊,这个字倒是很少见。”
水妹说:“现今这三点水的‘渝’字,是照应这两江环抱之地而后起的字。你想不想听听这加欠字旁的‘歈’字的来由?”
成敬宇说:“水妹,我晓得你读过东川书院,又是洋博士,我洗耳恭听。”
水妹就如数家珍,侃侃道来:“《说文》里记载,‘歈’,歌也,从欠,俞声。即俞为声符,欠为义符。欠,是一个人张大嘴出气,或者说打哈欠。一个人心有所感需要表达的时候,就张嘴出气,如唏嘘、欢叫、唱歌都是。”
水妹这般说,成敬宇就张大嘴出气,心里在唏嘘。
水妹继续说:“古时候的巴国,为歌舞做伴的乐器主要为牛角、竹号、唢呐、笙笛,全得吹之使响。吹,属欠;还有表示感叹的‘唉’与‘叹’也属欠。作为重庆简称的‘歈’,主要是欢歌之意,和愉快的‘愉’相通。因为巴歈人是勇敢乐观以歌舞知名之族。”
成敬宇佩叹水妹学识,更为自己失去这么好的伴侣而后悔、自责。
水妹又说:“据《华阳国志》记载,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歌舞以凌,殷人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
成敬宇锁眉:“水妹,啥子意思啊,我啷个听不懂?”
水妹笑,解释道:“周武王的军师姜子牙得知那些殷人信鬼,就坐在战车上装神弄鬼,却派了巴歈人作前锋,傩歌傩舞。是巴歈人用以克鬼的。他们尚武勇锐,一交锋就把殷纣王的队伍打得丢盔卸甲,一败涂地,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牧野之战’。”
成敬宇点头:“对,我们巴人自古以来就英勇善战。”
水妹说:“楚汉相争时,刘邦僻处汉中,势力不大,凭啥子力量去打败强大的项羽呢?他想到了武王伐纣的事,就请师于巴歈。勇锐善舞的巴歈人去了,还带去了作战可用的‘板盾’,所以史书上称巴人为‘板盾蛮’。刘邦看了他们的战歌战舞后非常高兴,认为‘此武王伐纣之歌也,乃命乐人习之。’”
成敬宇听上兴趣,更来了劲头:“水妹,你说得真好,你的学识好渊博。”搂过她来,“我成敬宇就是巴歈人,我就有‘板盾蛮’劲。”热吻水妹,吻得勇敢。
水妹想挣扎,他搂了她好紧。在如银似水的月色下,在巍巍南山的俯视下,这对恋人融为一体。成敬宇开始解水妹的衣扣……
那个嘴唇上长绒毛的年轻法国水兵走来,嘿嘿笑:“OK,OK!”
水妹赶紧推开成敬宇,整理头发、衣襟。
年轻的法国水兵耸肩摊手歪头嬉笑,用英语说:“真羡慕你们,很遗憾我的恋人不在这里,南山下、扬子江边的热吻是多么有诗意啊!要是我的恋人此时此刻也在这里,我一定要跟她做爱的。祝你们甜蜜、好运,拜。”迈开标准的水兵步伐走去。
成敬宇恨盯那走去的坏了他好事的法国水兵:“真是,这个时候来。”问水妹,“他对你说啥子了?”
水妹想到那法国水兵说的做爱的话,心扑扑跳,红透满脸,又心生遗憾、悲哀,说:“他说,他说我们不应该在这里亲吻,说我们应该离开了。”
郑水龙随成敬宇匆匆走,他二人去湖广会馆找好友雷德诚。这两个在峡江上相遇相识有仇有情都深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结拜弟兄,此时心里都万般地急、揪心地痛,刚从美国回来不久的水妹被人绑架了。
坐落在东水门的湖广会馆离朝天门码头并不太远,南来北往的人把个湖广会馆门前弄得喧嚣、热闹、拥挤不堪。有卖衣服、裤子、布料、日用食品和杂物的;有耍马戏、猴戏、皮影戏、被单戏、杂技、曲艺表演的;有民间艺人边制作边叫卖小泥人、泥鸡公、竹笛、竹叫子、风吹子、纸翻花、巴郎鼓、猴子梭杆杆、打屁车、兔打鼓、雕画、剪纸、吹糖人和娃儿游戏的18般兵器的;有补铁锅、补搪瓷碗、剃头的;有卖灯草、巴糖块、豆腐肉、榨菜的;更有叫卖引人口水长流的风味小吃的,如黄水馍馍、叶儿粑、酸辣粉、酥肉、凉粉、水豆花、汤圆、担担面和卤鸭脚板等等。
心急如焚的郑水龙哪里顾得这些,他少有了礼信,用长江船员那有力的手扒开那些当道的人,还不时龟儿、老子骂上几句,招呼了成敬宇快些走。
他二人好不容易进得湖广会馆,一打问,方晓得雷德诚不在,说是出去办事情去了,要不了多久会回来的。只好到茶房泡了两碗沱茶坐等。成敬宇直是责怪自己,郑水龙对他的一肚子埋怨也只好咽下肚去。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茶倌提了长嘴铜茶壶来掺茶水,他右手腕套在铜茶壶的铜把上,伸左手揭开成敬宇和水龙的茶碗盖,那提铜茶壶的右手飞快地半划一个弧形,细长的茶壶嘴离茶碗老远,就见那滚烫的开水呈一细条流从茶壶嘴里吐出,直奔茶碗。你以为那开水会满溢出茶碗时,小茶倌那灵巧的右手腕往上一抬,那开水就戛然止住,硬是点水不漏。而后,那小茶倌就唱道:
“二位客官是常客了,这位是郑老板,这位是成老板,是我们二老板的挚友,请用茶。这是产自渝西茶山的上好沱茶,水色鲜味道浓,喝了热心、暖胃、养颜、益寿,包你们走出茶馆半日嘴巴里还有茶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