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一边继续大喊父亲快开门,一边端起一块石板,朝门砸去。她端着那沉重的石板还没砸到门上,门却突然一下开了,反而害得大姐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门槛上。
突然将门打开的正是父亲。
大姐气喘吁吁地放下石板,气极地问:
“你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不应答?为什么不吭一声?”
父亲说:
“我以为是日本人在打门哩。日本人打门我就是不开。”
大姐说:
“连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吗?”
父亲说:
“听倒是听出来了哩!”
“听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开门?”大姐心里的那股怨气更大了。
“我是看,看你到底打不打得门开,你要是打不开,那日本人也打不开,就说明我这铺门结实。日本人来了也不怕。”
父亲竟然如此回答。他将一个十岁的孩子和日本人去比,他认为孩子打不开的门那日本人也就打不开。也许,他的确是被日本人的枪炮声吓得糊里糊涂了,这时候恐怕也只能用他被日本人的枪炮声吓糊涂了来解释。因为他并不傻,有时候还聪明得过了头。在我大姐还只有四岁时,有一次,他不知来了什么雅兴,竟主动要求替我母亲到河边去漂洗衣裳。他拿着两件衣裳,不是就在临街的江边洗,而是坐船过江,到香炉石去洗。许是因为香炉石有着捶衣的妇人、女子。他站到江水边,将一件衣裳踩在脚下,双手漂洗着另一件衣裳。大概是捶衣的妇人、女子说着的悄悄话吸引住了他,他双手一松,漂洗着的衣裳被江水冲走,他忙抬脚去抓衣裳,那被他踩着的衣裳却又漂走了。结果他两手空空地回家,一进家门,便对我母亲嚷道:“他四娘,你也别怪我,我也不怪你,咱们两个就算扯平了。”我母亲觉得莫名其妙,问他到底是什么事算扯平了?我父亲说:“昨天老大抓了只蜻蜓在玩,你说要帮她重新换根拴蜻蜓的绳子,结果蜻蜓跑了,不见了;今天我去洗衣裳,那衣裳被江水冲走了,也不见了,所以你也别怪我掉了衣裳,我也不怪你跑了蜻蜓,咱这就算扯平了!”
我父亲就是这么个人。他的回答使我大姐又气又火,已顾不得是和父亲在说话,用手指着父亲:
“那你怎么又将门打开了?”
父亲说:
“我看着你要拿石头砸,我怕你将门砸坏了,重新做扇门又要好多钱哩!你没去帮过工的,不晓得挣一个钱有多难。”
原来父亲一直在隔着鹅卵石基脚留出的一个用以架竹竿的小口,看着我大姐在喊他,在捶门。
父亲刚这么说完,一瞧我大姐那质问的神态,手竟然快指到他的额头上来了,他便忽地一下跳了起来。
“你是我的女,你还敢用手指着我?!你莫非比日本人还要凶?到时候日本人没将我怎样,你这个样子倒要将我吃了哩……”
面对着这样的父亲,你还有什么办法呢?大姐想起了母亲叮嘱的话,不能和他吵,一吵起来就收不了场。十岁的大姐忙说:
“好,好,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向你赔罪,你不开门是有理的。你快跟我走吧!日本人就要进街了!”
“走?到哪里去?”父亲反而在没放瓦钵子的火箱上坐下。因为女儿的认错,他感到了一种满足。
“满街的人都逃光了,一个也没有了,赶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大姐焦急地催促着。
“要走就往神仙岩走。”父亲似乎有点得意地说,“可我知道,神仙岩你母亲又不得准我去。”
“对啊,母亲特意交代了我,那神仙岩是万万去不得的!”大姐一时还没明白父亲的意思。她没想到,到了这个紧急时刻,父亲竟然还要争回他自己的理,争回他自己的面子。
果然,父亲不紧不慢地说:
“那神仙岩明明是个最好的去处,既保险,离这里又近,躲到里面,饭也有煮的吃,觉也有地方睡,可你母亲就是不准去,硬要不听她的吧,到时候她又跟我闹死闹活的……”
大姐打断他的话,说:
“别讲这些了,快走吧,到我姨妈那里去!”
“你母亲那个白毛妹妹那里,我是不得去的!去了好看她的白眼啊!”父亲来了劲,仿佛这是我大姐在求他。
“快走吧,就算我求你了,就算是母亲托我来求你了!”大姐只得双手作揖,真的求起来。
父亲却说:
“我晓得啰,是你母亲要你来求我的啰,可凡事要讲清个道理,就只准我听她的,到她那个白毛妹妹那里去,就不准她听我的,到神仙岩去啊?!”
“那你到底要怎样?”我大姐简直无可奈何了。
父亲的回答是:
“崽啊,女啊,你莫逼我,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守在这里,守在家里。我就不信,日本人硬会把我怎么样……”
时间,就在我大姐捶门、喊门、砸门,在父女俩的争吵中,在父亲的好歹不动中,在我大姐的无可奈何中,被拖延,一再被拖延。
“嘎嘣、嘎嘣”,几声清脆的三八大盖的响声,直往铺子里传来。那子弹,仿佛就打在我家后门不远处。
近在咫尺的枪声,终于使得父亲浑身一震,他站了起来。
大姐上前一把攥着父亲的手,拉着就要走。
父亲却挣脱了我大姐的手,使劲一甩,说:
“走,走,你就知道走,栏里还有一头猪哩,你就不管了?我天天给它煮潲喂潲,只有我才知道喂头猪有多辛苦……”
“嘎嘣、嘎嘣!”又是几声枪响。
父亲依然诉说着他这几天喂猪的辛苦与功劳。
大姐只能喊天了,到了这个时候,父亲还在念叨着那头猪。
大姐真想甩手就自己走了拉倒,可又不能这么走,也实在不忍心走啊!大姐那双小手急得直拍裤腿。
父亲大概被我大姐的急窘所感动,这才说:
“这么好不好,我呢,让着你一步,还是赶快走;你呢,让着我一步,帮我赶着这头猪走。”
我大姐没有办法,只得和父亲一起,从栏里往外赶那头猪,那猪也许因呆在猪栏里太舒适,也许知道走出去后很快就会遭遇不幸,死活也不肯迈出猪栏一步。大姐抓根棍子朝猪抽去,父亲不准他抽,说抽得他心痛。父亲要大姐抓着猪的耳朵往外拖,他自己却又不到猪的后面推,而只在旁边吆喝着“使劲、使劲”。一百多斤的大肥猪,大姐那瘦小的身子怎么也拖它不动。
时间,又在与猪的僵持中继续拖延。
瘦小的大姐虽然没能将猪拖出猪栏,可她的火气再一次上来了,她拾起那根被父亲抢过去丢在地上的棍子,再也顾不得父亲心不心痛,朝着猪狠狠地几棍,就将猪赶出了猪栏。
大姐用棍子赶着猪,父亲在旁边不停地嘀咕:“要小心点,小心点。”他说的要小心点,是指对猪要小心点,怕的是赶急了,猪一不小心,跌进沟坎,折了猪脚。
正在我大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加快脚步之际,突然发生在邻家菜园子里的一幕,使得父亲终于舍掉猪而撒开了脚步。
没有经历过那种劫难的人,也许认为只有像我父亲这样的人,才会如此地要猪而不要命,或者叫做愚昧的顽固透顶。菜园子里的那七个女人,却正说明了像我父亲这样的大有人在。
那七个女人,竟然是在摘辣椒。她们舍不得园子里那红透了的、椒尖朝上、远远望去、一簇一簇如火红的鲜花般的朝天辣椒。
她们和我父亲的理念一样,尽管也害怕,但总想着日本人也是人,总不会见着人就杀吧。
这七个女人是姊妹,她们本来已经跟随着人流跑出了家,可一想到园子里的辣椒,一想到红透了的辣椒那股诱人的可爱劲,她们就不想跑也跑不动了。她们看着日本人还没有出现,便又相邀着跑回来,把园子里的辣椒摘了,一人分一点,再跑。七个女人结着伴,好壮胆。
她们正在摘着红透了的辣椒时,从山坡上跑下来了两个日本兵。这两个日本兵像逞着性子好玩似的,一边跑,一边不时“嘎嘣”地放一枪,制造一些他们来了的气氛。兴许这是他们打了一个大胜仗,屠杀了被扣留在伏击圈内的所有老百姓后,有意地放松放松。
两个日本兵发现了在菜园子里摘辣椒的女人们。
两个日本兵朝菜园子冲来。
这两个日本兵并不像我后来从电影里看到的那样,见了女人就“喊花姑娘”,“塞古塞古的干活”。而是冲进菜园子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举起上着刺刀的长枪,就把两个女人刺倒在菜园子的篱笆上。
另外五个女人哇哇地尖叫,用手捂着脸。日本兵仍然没喊也没叫,像在靶场上练刺杀靶子似的,将五个女人全部刺倒。
七个女人,全都是仰倒在菜园子的篱笆上。她们死不瞑目,她们一个个大张着眼睛,她们似乎还有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我们在摘我们自家的辣椒,我们没撩你们,没惹你们,你们为什么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这样下了毒手?!她们的心里,或许还在惦挂着没有摘完的辣椒,那红透了的辣椒,红得耀眼的辣椒,如果一场秋雨下来,那是全会烂了的哟!
两个日本兵提着长枪正要离开,其中一个好像看出被她们刺死的女人中,有一个与众不同,便对另一个招一招手,两人又走拢去。
日本兵发现其中一个是孕妇。
“哇哇!”他们兴奋地叫了起来。
一个日本兵从枪上取下刺刀,另一个日本兵将死了的孕妇从篱笆上一拖,拖到地上;取下刺刀的日本兵弯下腰,“哧”地一刀,划开了孕妇的肚子……
划开孕妇肚子的日本兵伸出双手,将被划开的孕妇的肚子往两边一撕,抓出一个血淋淋的婴儿,他看了看血淋淋的婴儿,然后随手往空中一抛,另一个日本兵举起长枪,一刺刀接着从空中落下来的血淋淋的婴儿,顶个正着。
这个日本兵晃动着被刺刀顶穿的婴儿,如同晃动着一件战利品。那个抓出血淋淋婴儿的日本兵,则将血淋淋的双手在孕妇的胸襟上擦了擦,而后两人同时发出兴奋不已的嗷叫。
这七个既没惹日本人,也没撩日本人,仅仅只是在自家的菜园子里摘那红透了的辣椒的女人,如若按修家谱的书写称呼,或者要将她们的名字刻到私家墓碑上,我大姐都能喊出来,也知道该如何写。她们是:张李氏、黄李氏、刘李氏、石李氏、倪李氏、赵李氏、王李氏。
这头一个字,是她们丈夫的姓;第二个字,是她们的姓。那时的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即便有,也没有人去叫她们的名字,家谱或墓碑上,更不可能写上、刻上她们的名字。她们只能是某某氏。
而那个还未出世的婴儿,究竟是男是女,不得而知。
一看到日本人片刻工夫便一连刺死了七个妇女,一看到日本人将孕妇肚子里的婴儿挑到刺刀上挥舞,父亲这下才真的吓慌了,才真的知道日本兵不管你撩不撩他们,惹不惹他们,总之他们是不需要任何理由便杀人。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也顾不得那头猪了,撒腿就跑。我大姐这才能放开手脚,紧跟着他。而那头没有主人管了的猪,因为突然间不再挨木棍抽打,感到一阵轻松,朝着菜园子跑去,它要去拱猪草。
“砰”的一枪,猪倒在了泥土里。
两个日本兵忙着拖猪。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个日本兵,叫喊着朝我父亲和大姐追去。
父亲根本就不是往我姨妈住的那个方向的山上跑,他只是胡乱地、慌不择路地跑。其实只要跑到山上,躲藏的地方就很多。我大姐喊他,他仿佛根本就听不着;我大姐想抢到他前面去,却又无法越过。小路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
追在后面的日本兵为什么没开枪,搞不清。也许他是见着一个小孩,和一个驼着背的中年男人,追着好玩,就如同猫逗老鼠,待到逗腻了,玩腻了,再将老鼠咬死。
父亲和我大姐终于跑到一个交叉路口,再走几步,我大姐就能跑到前面领路,这时,迎头又传来一个日本兵的叫喊。父亲忙折转身,欲往回跑,正好和紧跟在后面的我大姐面对面,此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只能往斜刺里的另一条小路跑,父亲却不知道该怎么跑,只在原地急得跺脚。我大姐必须绕过他,方能跑到另一条小路去,可我大姐往左边迈步,面对面的他就往右边迈步,恰好挡住;我大姐忙往右边迈步,他又往左边迈步,又把我大姐挡住……
从后面追来的日本兵仍然没有开枪,在前面拦截的也没有开枪。
从后面追来的日本兵一把抓住了我大姐。
就在日本兵抓住我大姐的那一瞬间,我父亲却突然灵泛得像只兔子,转身朝着斜刺里那条小路,飞跑着溜进树丛里,不见了……
九
父亲尽管是个驼背,尽管在铺子里当掌柜已当了一段时间,可当学徒、做帮工练出的脚力仍在,他一个人逃命时跑得比谁都快,进了树丛后,还知道不跑直路,怕日本兵从后面开枪瞄得准。后来他说他听见了“嘎嘣”的枪响,但没伤着他丁点。
父亲进了八十里山后,再没有碰见一个日本兵。他心里一边说着母亲真是个能掐会算的女人,她怎么就知道跑到她白毛妹妹这八十里山来就没有危险了呢?一边又在心里犯嘀咕,见到我母亲后,怎么跟她说我大姐呢?
如果说我大姐是因为他不开门,不肯走,硬要赶着那头猪而耽误了出走的时间,如果说是他挡住了去路而导致我大姐被抓去的,也就是说,如果实话实说,他怕我母亲和他拼命,要他赔崽来!
此时的父亲不是因自己的女儿被日本兵抓去了,是如何的着急,该想个什么办法能将女儿救出来,而是在想着如何跟我母亲说,瞒过母亲这一关。就如同他掉了漂洗的衣裳和母亲走失了一只蜻蜓那样去“扯平”。所以我母亲后来一提起这件事,真恨得有点咬牙切齿。
我父亲在山里慢慢地走啊走,边走边思谋,到底没想出个隐瞒母亲的万全之策,他就索性不想了,管他的呢,见了面再说。随便说句什么话,能搪塞过去就搪塞过去,实在搪塞不过去,也只好告诉她了。
我父亲完全没去想母亲是否也遇到了危难,没去想母亲背上背着的三弟,和跟在母亲身边的我。他大概只为自己总算没落入日本人手里而感到庆幸。后来我父亲自我解嘲地说他是心儿放得宽,不操心。他说,有些事你老惦挂着也不行,反正没有办法哩,还不如随他去。用句文言来说就是顺其自然。所以他身体好,活的寿命也长。
我父亲虽然是如此的令人无法理解,甚或可以说是令人愤慨。但我父亲从此却有了一个根本性的理念转变,那就是他再不说日本兵也是人,是人就该不会乱杀人的话,而是说:“日本兵不是人,专杀人!”并且只要有人一提到日本,他就会说起他亲眼看见的日本人将摘辣椒的女人们全捅死在菜园子篱笆上,将孕妇肚子里的婴儿掏出来往上抛,再用刺刀接住的事。
当我大姐回老街找我父亲时,我母亲背着三弟,左胳膊上挽着包袱,右手牵着我,正从这家永远不可能回来了的农户的后门往外走。
我对母亲说:
“妈,我不要你牵,我自己会走,保证不落下。”
母亲说:
“好孩子,那你就抓着我的衣服。”
我又说:
“妈,我们就这么走了,这家的小妹妹回来后,怎么把带回来的好吃的东西给我呢?”
我还在记着那个三岁的小女孩临走时说的话。
母亲说:
“等日本人走了,我再带你来。”
母亲说着,摸了摸我的小脸蛋。
母亲摸着我的小脸蛋时,像想起了一件什么要紧的事,放下包袱,对我说:“你等一下,妈转去一下就来。”她又走进屋去。
母亲一离开,我就用双手紧紧地按住放在地上的包袱,我觉得我也应该像大姐那样懂事。只是我按住包袱时,嘴里却在嘀咕:那小妹妹怎么还不回来呢?她一回来,我就可以拿着她带回来的东西在路上吃啊!我希望她带回来的是糍粑,大山里打出的糍粑最好吃。一念到糍粑,我想起这次是去我白毛姨妈家,姨妈家的糍粑也属山里最好吃的。
想到姨妈家的糍粑,我来了劲。刚想喊母亲快走时,母亲已经走了出来。
我一看母亲,不觉惊讶地叫了起来:
“妈,你瞧你的脸,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