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老人的帮助,农玉秀就开始腾出手来钻研自己的业务,有时候还被派往外地去学习考察。对于她来说,事业又回到了她的议事日程中。使她得以一种平静的心情来对待工作和生活。
然而,相对平静的日子总是很短,一个突发的事变又把农玉秀推到了绝望的边缘。
这天夜里,酣睡之中的农玉秀突然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她急忙披衣下床开门。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几位全副武装的警察。在她惊恐之际,一位警察用枪顶住了她的胸口,并示意她不得声张。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使她几乎晕眩过去。她眼睁睁地看着其他警察向卧室、书房和卫生间、厨房搜索过去。几分钟过去,警察们又全部返回客厅。一位警察表情严肃地告诉她:孙伟文越狱逃跑了!
警察希望她能配合行动,将逃犯抓获。
听到这个消息,她整个人几乎失去了站的力气,差点瘫软下来。她知道越狱逃跑意味着什么。孙伟文,你是个多么糊涂的人呀!她在心里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又能逃到那里去呢!
折腾了一阵之后,大队警察走了,留下两个警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吩咐她可以回卧室睡觉,但要随时可以出来开门。然后他们熄灭了房里的灯,在沙发上和衣而睡。
就这样,警察连续守候了三个夜晚,一直没有得到孙伟文的一点讯息。两个警察议论说,逃犯也可能被打死了。从他们的谈话中,她得知孙伟文是趁外出劳动之机,跳进急流里逃跑的。看守当时往河里打了数枪,也不知道是否已被击中。
孙伟文生死未卜。这个消息几乎把农玉秀的心揉碎了,每天她都提心吊胆的,没有心思进食。到了夜晚她更是无法成眠,偶尔睡着片刻,也是恶梦不断。
令人讨厌的警察终于撤走了。她冲出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的儿子。祖母和我父亲见她多日不曾露面,还以为她到外地出差呢。出差也不过来告诉一声。祖母有些不高兴。
她就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孙伟文越狱逃跑,至今生死不明的事和他们说了。大家免不了又为她的命运唉声嗟气一番。
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
到了第三年,孙伟文仍然没有星点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一点音讯也没有。农玉秀真的绝望了。
我祖母首先沉不住气了,她一次次地苦劝女儿死了这条心。我父亲也认为孙伟文八成已不在人世。如果他还活着也没有理由不告诉家里一声,就是打个电话或者寄个信壳也不至于暴露他的踪迹。反正,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值得再牵挂他了。祖父甚至上纲上线地说:我们农家几代人都清清白白地活着,一个劳改犯真的那么让人留恋吗!
我母亲基本采取中立态度,但她认为这么苦守也不是办法,等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只能苦了自己。她主张先解除婚约,先给自己自由,这样就可进可退。
家人的劝说,终于使农玉秀作出了单方面与孙伟文离婚的决定。同时,对未来生活失去了希望的农玉秀,忽然独自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知道陈华仍然孑然一身,而且一直还牵挂着她们母子,经常地资助他们,证明了他对她的爱还没有变。为了孩子,她决定和陈华复婚,大家都孤苦伶仃,倒不如合在一起过好。主意已定,她就直奔陈华工作的地方,去把他接了回来。离异后的这些年,陈华又住回到单身宿舍里。他很少在单位露面,绝大多数时间都到那些建设工地去。偶尔因设计图纸上有些什么问题,他也只是和设计院的主管人员在电话里商量修改。有时候,工资也是让单位汇到工地去。现在,得到农玉秀的真心召唤,他没说什么就随她回来了。经过几年旷野中风风雨雨的洗刷,陈华也比以前更硬朗更深沉了。
夜晚,他们又睡到那张熟悉的大床上,倾诉别离后的艰辛,相互抚慰。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不停地在她的身体上摩挲,感觉这皮肤和肌肉显然已失去了往日的弹性。
你应该把孩子一起接回来。他说。
他叫农夫。你同意的话,我就改个名。
他沉默了一会,说:叫惯了就别改了。
明天,我们去把他接回来。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眶已盈满了泪水。他用同样粗糙的唇和舌头慢慢地替她舔干泪水,直到她迷糊睡去。
五岁的农夫已经不习惯叫陈华做爸了,母亲劝诱了几次,他还是闭口不叫。再教他叫,他却哇地哭了。
随他吧。陈华笑着说。要是我也不会随便叫的。
有一天,一家三口到游泳池里游泳。农玉秀欲把农夫推到深水中,他怕了,惊慌地游向陈华,脱口叫了一声:爸爸,我怕!
两个大人不由地一怔,随后又会意地相视一笑。
农夫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就有读书的天赋。加上两位昔日大学高材生父母的悉心照料与辅导,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优异状态。文化大革命十年间,虽然到处混乱不堪,但农玉秀和陈华的家庭却相对平静,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大批判如火如荼之时,也曾有人放过农玉秀的大字报,揭发她和周元安的风流韵事,但因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不了了之。也有人试图批斗她这个劳改犯的家属,又因她已和孙伟文离婚而作罢。家庭环境的稳定,给农夫有了一个较好的学习环境。尽管工作多忙,父母都没有放松对他的管教和约束。因而促使他对学习保持浓厚的兴趣。
关于我姑农玉秀的故事似乎到了这里就没有什么色彩了。叙述到了这里,也算比较完满了。如果没意外,有关农玉秀的文字也就该到此为止。然而,意外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第一年,即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失踪多年的孙伟文突然回来了。
失踪近十年之久的孙伟文像个农村劳工一般出现在农玉秀眼前时,她简直认不出他来了。他已变得面黄肌瘦,颧突眼凹,衫裤又脏又旧,脚穿解放鞋,头戴鸭舌帽,活像在革命低潮时期的地下党。
她选择了公园的一个角落和农玉秀会面。接到电话时,她以为他是从地狱里打来的,声音陌生而神秘。她吓得赶紧将话筒挂上,木愣愣地盯着电话机。电话又再次响起,连振了几次铃她才又战战兢兢地拿起来。他说他想见她,希望她快点到公园里来。
秀,我真想马上看到你。诗人依然浪漫。她确信非他莫属了。
陈华不在家,她只能如约而来。她忐忑不安地来到公园的纪念碑下时,他才从一旁灌木中闪了出来,那身打扮和已变得陌生的脸孔令她恐惧。她凝神许久,才嗫嗫嚅嚅地说:真是你吗?孙伟文,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孙伟文一把脱掉鸭舌帽,露出半秃的头,枯陷的双眼泪花滚滚。他喊了一声秀--,就要拥抱她,却被她闪开了。
秀啊,我对不起你!他双膝一曲,跪在地上。鸣咽道:你不肯原谅我么?
农玉秀也难过地抽泣道:你不明不白地跑了十年,叫我怎么说呢。
他依然酸楚地说:我这十年一时半时是说不清楚的。我死里逃生回来,你总不能这样对我啊。我们毕竟是夫妻……。
夫妻?你知道我过得多苦多累吗?你……你不是人……她忍不住竟哭了起来。
贼头贼脑的孙伟文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扶住她的肩,说:你不要在这里哭呀,等会人家会发现的。
他半推半搡地把她扶到一张石凳上坐下。等她平静下来了。他才告诉她,他是被人陷害的,他根本没有罪。那帐上不见的三千多元是副院长借走的,出纳来不及入帐,他们就把黑锅背到了他身上。
她说:我也觉得你不是那种人。
在监狱里我没法过。狱头打我骂我,让我替他抹屎,让我睡在厕所旁边。冷天不让我盖被子,热天让我喂蚊子。他们知道我是大学毕业生,就这样对待我。他满脸苦丧,说一句吸一下鼻子。她静静地听他诉说,眼里渐渐由怨恨转为怜悯。不觉间竟将袋里的手帕塞到他手里。
我进劳改场才一年多,就闹起了‘文革’,场长书记都挨了批斗,队长也挨了大字报。我以为天下要大乱,他们看不严了,就跳河跑了。你看,他把衣服扣子脱了两颗,将右边衣领往胳膊上一扯,露肩头,上面有道疤痕横在肩头上,这颗子弹差点收了我的命。
她没有告诉他警察到家里搜捕他的情景,又说了一声:我以为你都成鬼了。
他唉叹一声,说:命不该绝,哪会死呢!
顿了片刻,他又说:我猜想,你是等不到我回来了。你……你又成家了吧?
她头一低,默默地点头。
我估计不错。他黯然神伤地说。我该透个讯给你的。唉,我什么都没有了。
见他如此伤感,她想他会慢慢振作的,就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你住在那里?
他说暂住在市郊他弟弟那里。他弟弟在一个农场里插队,当猪场饲养员,他的同伴对他不错。
她把袋里仅有的几十元钱全给了他。然后,他又问了一些单位的情况。他说他目前要干的事就是向有关部门申诉,争取平反。
命运的玩笑开得太过恶毒。孙伟文又回来了,农玉秀神情恍惚,彻夜难眠。农夫感觉到母亲有些异样,就一个劲地催她上医院看病。她借机回来,向我父母和祖父祖母哭诉她遇到的一切。众人听了,都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好。
过了一段时间,陈华从野外回来,她又把情况告诉给他。她不想向他隐瞒什么。他静静地听她把话讲完,然后平静地说:看来,我又是多余的了。
她见他误解了她的意思,慌忙抱住他说:我不会再嫁给他的。你别吓我!
经过一段时间的上诉,孙伟文的案子果然翻了。法院终于判他无罪,接下来单位给他平反复职,安排房子,一切都很顺当。快得连他自己都吃惊。
单位还给他补发了六千多元的工资,他一下子成了设计院的首富。他花钱把自己上下都装饰了一番,然后到着名的万国饭店请农玉秀吃饭。
见他这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她真心为他高兴,就掀然签应了他的邀请。一桌酒菜就只他们两人享用,一落座,他就咕噜噜地倒了两杯茅台,说:来,祝贺我们再生吧!
这杯酒她没有理由不喝,她一仰脖,一股又烈又醇的酱香顺着喉管徐徐咽下。
孙伟文又斟满了两杯,盯着她说:来,为了我们的重逢,再干一杯。
看见他一脸的沉重和诚挚,她没法拒绝,双目一闭,就喝个杯底朝天。
接下来,他不再叫她喝了。他只好自斟自饮,边饮边滔滔不绝地说话。她不时吃一些菜,然后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听他讲他这些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