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离家,农兴良的内心感到了难以言状的仓凉与无奈。他决意要我曾祖父农宝田一同离开农家寨,一起到县城生活,可是农宝田没有依他。在他之前我祖父农兴邦已经迁到南宁,随我们家生活。至此,农家寨的亲属就只余下四公农兴朝的两个儿子农才旺和农才成,还有我大伯农才立的家人。
在离开农家寨之前,我曾祖父农宝田极力授意农兴良,将埋藏多年的剩余线装书和罗盘等物件出土。他认为那几本珍藏的线装书是的农家的家宝,应由农兴良妥为收藏。他还认为鬼书和魔公息息相关,和性命一般重要,怎么能进了城市就把书扔下不管了呢!农宝田始终认为,农家能有今天,或多或少是沾了这些鬼书的福气。然而,农兴良却认为,这些物品是旧时代的产物,现在还操持这些东西,岂不被人讥笑!但他不想让年迈的农宝田失望,只得把书带进城里。进城才几天,他就在儿子的带领下,把那些东西交到了文化馆。
当农兴良顶着一颗秃头出现在县政府生活区的时候,许多孩子都觉得他这颗头和别的光头大有不同,似乎多了几分阴森和诡秘。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查证到了当年那两张大字报的署名人,就是这个刚来的乡下秃头老者,于是老魔公的称谓便在短时期里扩散开来。
农兴良的出现在县城里的某些人中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应。一些饱受文革之苦而又不明真相的人,对他的出现采取了一种敌视和鄙夷的态度。他们认为他参与批斗并且迫害了德高望众的老县长,是造反派的打手和帮凶,他们都希望他受到应有的惩处。而另一些人则久闻其名,知道他是鬼事高手,又精通古文,书法功底颇深,希望能有机会见识一下。
当年的老区长后来的老副县长,在经历了近十年的磨难之后终于再度出山,被任命为县委书记。他的老部下刘书记则当上了常务副县长。令一些人迷惑不解的是,这两位县领导居然和来自各乡间的农兴良你来我往,无拘无束,似乎未曾结过什么仇恨。日子久了,那些人知道原委,才觉得真是冤枉了农兴良。
过了好些日子了,农兴良才知道儿子农才文是县里的工业局长,管着县里大小几十个工矿企业,整天不是这里投产就是那里出了事故,弄得他天天忙碌,疲于奔命。
县政府有个娱乐室,有玩麻将象棋扑克乒乓球康乐球什么都有,可那是给离退休的老干部开的,农兴良几次走过那里,伸过光头看看,没敢进去,再说也不会玩。
住了一段日子,农兴良真正感到懊悔了。恰好这时候远在北京的儿子农才君来了信,叫两位老人去玩。农宝田想是想去了,可一算要花许多钱,就又有些犹豫。再过个把月,才君竟汇来了两千块钱,说给他们作路费。从桂西北到南宁,再转乘火车北上,花不完那些钱。
辗转到了北京,农兴良说最想去看皇宫。农才君就带他去看了故宫,看了一遍不够,再看两遍。后来再去看十三陵,刚一下车他就惊呆了:这不就是地理风水书上画的说的帝王宝地么!看这地,别的地都不是宝地了。明朝十三朝皇帝一人占一条龙脉,十三条龙聚在一起,就是没有水。龙是要喝水的,还要闹水,没有水明朝哪能不垮!水库是毛主席修的,毛主席知道龙要饮水,就修了一潭明晃晃的十三陵水库。农兴良认为,毛主席肯定也会看地理,这是毫无疑问的。雄伟的长城本身就是一条巨龙,把整个北京都环抱在龙的怀抱里,难怪住在北京的毛主席能够呼风唤雨,气呑五洲。
这就是农兴良北京之行的认识与收获。他希望农才君再创造条件请曾祖父农宝田到北京游玩一趟,让老人家好好看看皇宫和那些气势磅薄的龙脉。
北京之行以及对龙的兴奋与激动持续时间不长,回到小县城后,农兴良又继续着他原先那种单调枯躁而又无所事事的生活。有时候农兴良宁肯回到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听鸟的鸣叫和森林的絮语,也不愿意继续呆在这些钢筋水泥打造的笼子里。
工业局长农才文和常务副县长刘章全在工作关系上密切相关,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但他们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在许多场合里,他们像父子也更像兄弟,无话不谈。这种和谐在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当年的刘书记与小学教师农兴良基础之上的。
这一天,刘副县长和农才文准备到乡下的一个锑矿去检查工作。刘章全的一个念头就把农兴良请到了自己的车里。崇尚自然的农兴良听说要到乡下去转转,自然很乐意去,拿了一顶草帽灌了一壶茶水就兴冲冲地要上他儿子的越野车,不料却被挺着大肚子的刘副县长扯了过去。
刘副县长说:听说你很闷躁,就想带你出去溜溜。憋在家里是不是很难受?
农兴良说:可我怎么能和你这个县长平起平坐呢!
刘副县长朗声笑道:你真健忘,我们不是早就平起平坐了么?
农兴良于是主想起了当年的那些勾当,以及那些阴谋的受害者吕萍老师。就说:也不知道吕老师后来怎么样了?
刘副县长又一次放声哈哈大笑起来。他告诉农兴良,吕老师现在成了他的妻子了。看着农兴良瞪圆了的大眼,他拍拍他的肩头说:你这个老道啊,失算喽!
在路上,刘副县长以一个胜者的口吻,向农兴良叙述了他这二十来年的变故。文革期间,他被造反派揪斗之后推进了牛棚,加入了造反派的妻子不屑和他这个走资派过日子,而投进了某司令的怀抱。吕教师和张教师的婚姻并没有成功,因为张教师没有足够的理由和他原来的妻子离婚,并被组织上开除出了教师队伍。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重新被宣布解放的刘章全便毫不犹豫地各吕教师结合了。
农兴良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占的那一卦,历史和事实终于打破了他的预言。如今面对当事人,他便暗自感到有些疚歉。善于观察别人的刘章全似乎察觉到了农兴良此时的心绪,便又宽慰地说:事物都是辩证的嘛,如果不是你那一卦,我可就是犯错了。
农兴良自然不会知道刘章全为什么会可能犯错误,犯的是什么错误。但不管当时会犯的是什么错误,他毕竟没有犯,他仍然熬到了今天,并且利禄双收,家庭幸福,这也是值得庆幸的。
越野车一路颠簸,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表明,这是一个经营得不太景气的矿山。而时常出入这些矿山的就是他的儿子农才文。农兴良忽然领悟到了当官的辛苦,为官为民都各自有自自的难处。
到了矿山,刘副县长一行受到了隆重热情的接待,颇难为情的农兴良原先想躲在车里不想出来,却被刘副县长叫司机硬把他拉扯下来,并一一介绍给矿长们,说是他的老朋友。于是在整个检查的过程中,农兴良都是以副县长老朋友的身份参与的。
走了一圈后农兴良晓得,这个深山中的矿山确实不景气,甚至有些半死不活。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很多,但主要是缺乏详实的地质资料。当初只发现一些矿苗就仓促上马了,投产后一直找不到富厚的矿脉,矿山长期亏损,成为了县里的一个包袱。
看完了一遍矿山回来,刘副县长的情绪低落了许多,不如来时那么多说笑了。钻上车,刘副县长就叹气道:怎么样,老先生,回去再给我占一卦吧。他们的二号窿道挖下去有没有前途?三号窿道要不要开?这个包袱啊,他娘的丢了又可惜,不丢每年白扔进去几十万。你再帮我一次忙吧!
虽然农兴良在视察过程中几乎是一言不发,甚至吃午饭时他也不吭一声,但他是县长到的地方都到了,县长没有到的地方,比如矿山的周围他也去看了,他一直陷入了思考当中。刘副县长说这番话,他便觉得很有必要发表一下自己的一些想法。
农兴良说:你这一卦呀,我是不敢再帮你算了。不过我斗胆敢对这个锑矿开的窿道提一点意见。
听农兴良说要发表意见,刘副县长即刻兴奋起来:啊,说吧!
那我就说了,现在他们是窿道跟着矿脉走,让矿脉牵着窿道鼻子走。如果是确定已经找到最富的矿脉,那就跟对了。不过,我敢肯定他们没有找到最大的矿脉。我意见是要先找到矿脉,找到富的矿脉,然后再打窿道。
刘副县长听得入迷了,干脆叫司机把车子停下来,继续催农兴良说下去。
农兴良认为,找矿脉的方法可以有两种,最容易的一种是顺着矿山旁边的小河床找。河的流向和两旁的山体上的岩层走向一般是断面的,把河卵石刮起来就能看见岩层露脸的部分了。
还有一种呢?刘副县长迫不及待地问。
第二种投资大一些,难度也大些。就是和现在的窿道打一个九十度角的小窿道,切断岩层,就像钉子打进木头一样。当然,这样干要冒更大的风险。不过,就是冒了险花了钱你这个县长也心中有个数,现在是你心中没有数。我不是地质师,就当是乱说了。
跟在后边的农才文不知前面的车为什么要停下来,就叫司机上去问个究竟,却见刘副县长打开车门露出半个身子,边做手势边喊:调头!回矿山!
那天刘县长决定调转车头回矿山其实是一个英明的决策,我三公农兴良提出的找矿法得到了几方面的认可。县里认为极有必要再作最后一次的赌博性投资。文革中仓促上马的小型锑矿缺少规划,以致有不少窿道钻进了死胡同,最终两手空空。
时隔不久,好消息不断传来,先是在矿山和河床上发现了数处矿点,后来又在断面窿道中找到了富矿脉。和刘副县长再度视察锑矿时,农兴良的头衔已变为顾问了。那是县里红头文件定的。不用赘述,那个濒临破产的锑矿死而复生,不仅甩掉了亏损的帽子,还一跃为这个山区小县的创利大户,我三公农兴良居功至伟。
农兴良的一个建议意外地救活了一个矿山,这件事本身多少具有某种偶然性。但是一些一贯把他看作魔公的人却不愿意这么看,他们更愿意把他神化,甚至是一种风水先生的潜意识的准确判断。在一段时间里,当秃头的农兴良被刘副县长带着四处游走时,许多人就认定,被称为顾问的农兴良是刘副县长的秘密武器。更有些革命警惕过高的干部还上书纪检部门,说刘副县长迷信鬼师,不听群众意见。
首先出面阻止农兴良和刘副县长外出的是农才文,他甚至拒绝县里奖给农兴良二万元奖金动议。农兴良的名声在小县城大振之后,许多老板都想来请他出山,或让他帮助找矿,或叫他择个黄道吉日好奠基开张,结果都被农才文代为拒绝了。
为了得到农兴良对某件事物的表态,又有人挖空心思,让他的毛笔字重放光彩。在一些热心人的鼓动之下,以他名字命名的兴良书写社正式挂牌开张。书写社除了代人写些墓志铭、碑文和春联、标语之外,还替人书写牌匾、印制锦旗。开张后果然生意兴隆,不久,农兴良题写的牌匾在县城随处可见。尽管他的字在镇上不算一流,但人们都想在得到他手迹的同时,让他帮找个合适的日子挂上去,图个吉利。
农兴良的兴良书写社营业了大约三年后就关闭了。关门的原因很多,主要的问题是他雇用的两个店员出了问题。甲店员是个残废的军人,对越自卫反击战时缺了一条腿,他练过一手好字,摹仿能力很强,不久就学到了农兴良的字迹,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甲店员知道书写社卖的是名,是农兴良的名,于是他就在这名上做了手脚。农兴良身体不是很好,时常在家保养,早晚到店里去动点笔墨。粗活就交给店员去做。漏洞就出在这点缝隙上了。甲店员就和乙店员联手干了一些盗名欺世的勾当,先是假冒农兴良的字迹给外地的客户做,后来竟背着他向客户索要大价。
两个狼狈为奸的店员终于露出马脚。有个江湖医生扛着以农兴良名义题写的锦旗在乡下招摇撞骗,还弄出了命案。破案的公安人员顺藤摸瓜,最终找上了农兴良。
这个意外的事件使年老的农兴良蒙受打击,他感到羞愧无比,终于作出了这一生中最后一个重在决定:退出江湖。
诚然,这个决定对于我三公农兴良来说是痛苦的。但是,像他这样的人做事未必比不做事好,闲着也未必比忙着快乐。这就是魔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