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确实接到了上级下达的这个命令。太突然了,他没任何思想准备。不许出击?这是非常可笑的一个命令,敌人来进攻,我们不出击,这”抵抗”不也就是一句空话了吗?命令,命令!何基沣作为旅长,思想不通也得执行。这也许是他有生以来感到最痛苦的一件事。
当晚,何基沣一夜未合眼,他真不敢想象,这道命令传到摩拳擦掌的29军广大指战员中后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它会像一道金箍咒一样束缚大家的手脚吗?
不知道。
何旅长是9日奉命率领部队从京西绕道八宝山,来到卢沟桥外围待命的。他随时准备把队伍拉上前线,痛歼近日来不断在桥头附近挑起事端,进行骚扰的日本电子。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冯治安师长给他们旅的任务是:10日夜间袭击驻丰台的日军。军人接到战斗任务总是很兴奋的。何某沣难以抑制心头的激动,双脚一并,恭恭敬敬地给师长行了个军礼,说:
“师长放心,我们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教训日军,使他们明白一个道理:谁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只能得到自取灭亡的结果。”
冯师长以赞赏的口气说:“基沣,我了解你,相信你会有出色的行动。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刻,我们不能做对不起民众的事。你和我的心愿是一样的,这就是坚决扞卫我们国家的领土完整和人民的尊严。”
何基沣正是怀着这样决心奔赴卢沟桥前线。
9日,驻扎在卢沟桥一带的中国军队在调兵遣将中逐渐形成了对驻丰台日军的包围。与此同时,驻保定的某团和东北军某部骑兵团及两列钢甲车也开到了长辛店附近。中国军队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让敌人成为瓮中之鳖。
何基沣昼夜守在前线指挥部里,他等待着向敌人进攻的命令,虽然这种等待很熬人,但毕竟是一种向往己久的期盼。他把浑身的每根神经集中起来都系在那部电话机上,按他的想法,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准是上级下达战斗的命令。
凡是等待总是让人焦急的。夜深了,他还在屋里踱步。
叮——铃——铃
他快速转身抓起听筒,一听,原来是38师师长兼天津市市长张自忠的电话。
“我是张自忠!”
这雄浑却陌生的声音让何基沣着实有些诧异,张不是他的直接首长,这时来电话会有什么事?在这样一个深夜里。
“张师长,我静听您的指示。”何基沣像对待冯师长一样对张将军这样说。
“基沣,辛苦了!我想问问卢沟桥前线情况。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日军在那里不断的挑衅,每一个中国人都会关注那一块地方的。天津嘛,是北平的近邻,更应该随时了解前线的形势。对啦、刚才我给秦副军长通了电话,他很担心宛平的局势,看来日军近日还会有新的动作。”
何基沣听出来了,张师长一定是觉得自己的部队目前没有直接参加卢沟桥的战斗,才绕着弯说了这么一通话,同时搬出了秦德纯。何基沣觉得自己应该给张师长主动汇报发生在前线的一切,便说:
“说起日军的动作,并不是这几天才有的。他们一直就没有间断过挑衅,军长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张:“很显然,敌人的目标决不是一个卢沟桥,他们的胃口很大,要吞掉整个华北以至中国的。”
何:“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一声命令,就开上去全歼日军!”这样说似乎还不能表达全体指战员求战心切的情绪,他便又提高嗓门说了一句:“大家的劲头憋得嗷嗷叫,再不下命令,都要蹦起来了!”
张自忠没有再说什么,对话暂时中断,屋子里的气氛莫名其妙地有了几分尴尬。
何基沣手里握着静悄悄的听筒,不知所措。欲放不能,欲悦无话。就这样尴尬了好一阵子,才传来了张师长的声音,不过,不再是询问情况了,而是在开导:
“基沣,但愿我要说的话不是给你泼冷水,因为我们都是在同一条道上走车,在一条河里行船,想的做的都一样。”他有意停顿一下,大概是梳理自己的思绪。“你上面说的那些话,我不但理解,而且要我处在你的位置上,也会这样说。可是,咱们换一个位置,你当师长或者军长,我当旅长或者团长,就要谨慎行事了。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对于日军的野蛮、残暴侵略,中国人民是会很好地教训它的。问题是在眼下,你们要大打一场的做法是愚蠢的。如果真打起来,找想会有两方面高兴:一方面是共产党,我们的行动符合了他们的抗日主张;另一方面是国民党,他们可以借抗战堂而皇之地消灭我们。这些问题不知你们考虑过没有?”
何基沣绝对没有想到他所尊敬的张自忠师长会说出这么一番令他失望的话。他不便回答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也无法回答。但是,作为下一级的指挥员,他可以提出问题向上级请示。于是,他问张自忠:
“那么,师长是否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日本人并不会因为现在我们的善良,它就会改变侵略中国的野心了?”
张自忠避而不答,只是说:
“带兵不愁没有仗打,但是我们不要为个人去打仗。”
张师长这后讲得太重,也不符合实际情况,何基沣难以接受,他带着几分无名的火气说:
“现在的情况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我们要打日本人,而是日本人要打我们,而且已经是肆无忌惮地在对中国进行烧杀掠夺,无恶不做。我作为中国军队的一个不算太高、却也不算太低的指挥员,如果在这种本该上火线为国拼杀的时刻却说无仗可打,而主刀枪人库、马放南山,我还有脸见江东父老吗?”
张自忠的口气变得缓和了,其实他一直就没有动过火气,只是这时的口吻里注入了更多的人情味:
“基沣,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哪里能说不要打日本鬼子呢?而是说怎么个打法更能收到好的效果,像现在这样集中兵力大打,是否合适,是否是时候,我们要考虑。”
何基沣的火气仍然没有消散,说:
“怎么个打法?总不能人家打我们的右脸,我们把左脸也伸给人家吧。这样,还有中国人的骨气吗?”
张自忠见何基沣的态度这样坚决,丝毫听不进他的劝阻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自己不是何的直接上司,下命令是不行的,何况这种事也不是下个命令就能解决的。实话实说,张自忠也有想不通的问题,可是,有什么用?他还有他的上司呢!
放下张自忠的电话后,何基沣的心里更是毛刺刺的不能安宁了。再后来,他就接到了那个他一辈子都想不通的电话:只能抵抗,不许出击。
此时的何基沣,决不想到4年后,张自忠会战死在疆场,成为不朽的抗日英雄,在我国抗日战争守土殉职的将军中,他是唯一的一位上将,也是整个反法西斯战争50个同盟国中殉国的最高军官。
那是1940年5月16日,张自忠率领的部队撤退至湖北宜城洪山山区罐子口,在南瓜店新街附近遭到日军的猛烈袭击,阵地被敌人突破,伤亡惨重。这时、张自忠身边仅余1000人左右。敌人已逼近指挥所。部队弹药将尽,向他告急。他回答,“现在是生死存亡之际,正是军人杀敌报国之时,子弹打光了,要用刺刀,刺刀断了用拳头打、牙齿咬。”他率领特务营作最后苦撑、但特务营多短枪,面对机枪大炮,只能挨打,发挥不了攻击作用。他仍然沉着指挥,左右督战,视死如归。他身上两处受伤,部下劝他退却,他严厉喝斥:“我奉命截击,岂有自行退却之理!”阵地的大部分被敌人包围,张自忠兀立山头,扬起手枪,发起冲锋。日本兵在阵地前一个个栽倒,他自己的战士也越战越少。午后,日军攻入张的总部,他把参谋长、顾问预先都支派走了。唯独高参张敬不肯撤离。最后终因弹尽力孤,总部官佐与特务营长以下全部壮烈牺牲,张敬也用左轮手枪毙敌三四个后而倒下。张自忠身中3颗子弹,胸部几乎洞穿,血流如注,宛如血人。左右硬拉他往后退,他怒目奋睛,厉声巨喝:“这是我成仁报国的日子,我只能战死,绝不后退!”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何基沣还在等待着樱井们的归来。没有命令,他无法撤走。虽然樱井们已经出城溜了。窗外,就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高粱地,风儿吹来,哗啦哗啦的响声涌得满屋都是。大嘈杂,他不爱听。他抬头隔窗望去,月光下高粱地边有一棵歪脖子树朝世界深深鞠躬。再远处,有一匹失惊的、夜不归圈的马在撒欢,越跑越远。他觉得那是他的坐骑?不要在中途倒下。追马去。何基沣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