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中秋。
窵远的天空,宛如水洗的碧澄。
这天午后,我们的主人公,独自踯躅到了香火氤氲的广宁寺。他是去看宝塔的。它巍然耸立,是古城历代相沿传承的遗存。前几年修缮的时候,从隐秘的地宫里,发掘出辽代崇圣皇太后赐予的释迦牟尼佛舍利,更成了游客和信徒朝拜的圣地。翘首仰望,我们的主人公有趣地发现:同样是塔,南方修筑的就玲珑精致,恰似娟秀的少女;而北国的宝塔,高伟雄奇,则像阳刚的俊男。有木有?
他不知道,自己已引起了值勤保安的狐疑。这个“白头翁”有点儿“另类”:容貌倒也端正,看不到三山五岳的沟纹;戴了副褪色的金丝眼镜。虽然西装革履的,肘部却磨出了硬币大的“窟窿”,皮鞋龟裂,沾满了泥垢,头顶不伦不类的酒红色贝雷帽,还围了条白丝巾,就象老电影里的民国范儿。尤为奇葩的是:两边眉毛旁粘了方方正正的“创口贴”,活脱是动画片里那个猥琐的“光头强”。
今儿早起,我们的主人公眼皮阵阵发跳。俗话说:“右眼跳福,左眼跳祸”。老先生想,福兮祸兮,因缘际会吧。此时,“奇葩老头”俯身拣起一只可乐罐儿,验证了保安的猜疑,立马跑到他跟前:“哎,爷们儿,这儿是佛教重地,禁止拣拾垃圾……”
“光头强”没有听见,抬头仰望古塔的飞檐。
天色已近黄昏。鹊鸦回巢了。
它们呢喃着,在夕阳中蹁跹飞舞。
随风摇曳的铜铃,发出了悦耳的铃声,老先生听了,像天乐,又像年轻的母亲吟唱的歌谣,那么熨帖,那么温馨,把他拽回到儿时的回忆,他想妈妈了。
恍惚间,传来了浑厚的钟声。
从天后宫里,走出了一群人。
保安有点急了:“老头,你耳朵聋了?”
“白头翁”踅过了身:“怎么了?”
保安:“市长视察来了,你还不走!”
闻声又赶来几个年轻的保安,不由分说,驾起了他的胳膊,要把“光头强”拽出寺门。
老先生喊道:“年轻人,文明点儿,别毛手毛脚的……”
这时候,市长与众人已走了过来。这是一个美貌的女市长。簇拥在她身旁的有身披袈裟的方丈,有肩佩金星的将领,有博古通今的专家,还有文化部门的政府官员,形成了一个奇特的组合。
出乎意料,女市长伸出软绵温润的手:
“江南才子,好久不见了。”
老先生怔住了。
女市长笑了:“听说你回了SH老家。”
老先生恍然大悟:“你是许部长?”
文化局长趋前纠正:“我们新上任的市长。”
女市长:“我给你们介绍,唐知仁……”
众人都乐了。
“呵呵,春晚的总导演,拍的电视剧获过大奖。”
“记者,作家,久闻大名了。”
“妙笔珠玑,老纳当年还是你的粉丝呢!”
老先生双手作揖:“浪得虚名,我都退休五年了。”
女市长道:“你也知道,这座宝塔足足千岁了。今天,我们正在筹备‘千年之禧’。请你这位艺术家出山,策划隆重的嘉年华,怎么样?”
唐知仁惶惑地:“老朽了,承当不起了……”
女市长:“还是酸腐的老毛病。给你发聘书,‘艺术顾问’,好不好?就这样定了。我们走了,别忘了,老朋友。”
目送市长走远,唐知仁被感动了。
留下保安仍在发呆。
老先生高兴地回家了。他的家就在不远的LC区。沿途鳞次栉比盖了好多的高楼大厦。但唐知仁住的“小白楼”依然如故,成了被边缘被遗忘的角落。住在楼里的大都是吃低保的“空巢老人”,常年听不到儿童的啼哭和欢笑。拐了个弯,他忽地听到了一阵悲伤的唢呐曲,使他亢奋的心绪蒙上了浓重的“雾霾”。
西侧的平台下,齐聚了警察和街坊。他们说,楼下的“拾荒老人”走了。无儿无女,殁了好几天了。老头平时喜欢听唢呐,邻居吹支曲为他送行。唐知仁惊悚不已,掏出所有的钱,委托蹬“神牛”(三轮车)的买了纸鹤花圈,还烧了几百万的冥币。
唐知仁缓缓地走进黑漆漆的门洞。
凭着窗户隙漏的夕阳,依稀可以看到,楼道里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广告”。它是每座中国城市都难以治愈的“牛皮癣”:开锁的,修家电的,通下水的,还有登门注射的……当然,最大气的是办证的,电话号码占了半边墙。唐知仁爬到五楼,进了门,当即瘫坐在几乎要散架的座椅上。这间寒伧的小屋,就是他蛰居的家。雪白的天花板,都被烟熏黄了。左墙挂了一幅字:“随缘。”家具全是老的,除了书就是书。这间逼仄的斗室,被主人戏谑地称作与世隔绝的“太空舱”。
昔日天马行空,连市长都很赏识的“名记”,为什么竟落魄成孤苦的“老宅男”呢?唐知仁黯然神伤。应当说,这个“SH阿拉”在古城的人生轨迹是风光的。可当他步入“知天命”的时候,婚姻亮起了红灯。他负气离家出走,用退居二线后“老东家”补助的“抚慰金”,买了这间连厅都没有的“小居室。”他深居简出,埋头写完了《花殇》这部长篇小说。
儿子大了,要成家了。为了让儿子完婚,两鬓花白的他只身回了SH,应聘到新开张的影视公司。几年后,居然擢升为“CEO”(总经理)。然而,当公司风生水起的时候,他却退隐回到了北方的古城,用打工积攒的血汗钱,为儿子购置了敞亮的婚房。因为从银行贷了款,唐知仁又成了“房奴”。但他感到知足。
尽管风光不再,影形相吊,但他尽了为父的职责。头发白了,人也老了,他要歇歇了。唐知仁想,要说还有什么缺憾,就是躺在书柜里的那樏书稿,他呕心沥血完成的《花殇》。已经尘封了太久了。唐知仁揶揄地苦笑,那就在告别人世的时候,把这部“遗作”焚化在他的灵前吧。
唐知仁真是个旷世的“奇葩”。他坐在卷了皮的书桌前,提笔铺纸,突然想写点儿什么东西。他不会打字,不会微信,不会用手机“摇一摇”,摇到那座不知何方的“外婆桥”。他是神马也不懂的“老菜鸟。”此时,他神色凝重,决定要写一篇祭文。是写给他自己的。惯常的告别仪式,主祭人念的悼词太官方,行文也是干巴巴的。当他驾鹤西行后,请主祭人声情并茂地诵读自己撰写的祭文。那是鲜活真实的唐知仁。他想好了。这篇祭文要写襁褓里的他,被母亲抱在黄浦江的舢板上,沐浴了战火的洗礼。要写他临街的石库门前楼,昏黄的灯光,陪伴少年的他,夜读到东方的黎明。要写青涩的“理工男”,在千里冰封的北国,笔头开花,华丽转身,跻身到“高知”的行列。当然,祭文最主要的是感恩。感恩生命,感恩所有的人。特别感恩他的两个故乡。他们是生他养他的母亲,是念兹在兹的亲娘。乡愁,是一支永恒的恋曲。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是儿子唐明和他娇艳的妻子。
儿子发现他额头的“创口贴”,关切地问:“爸,怎么了?”
唐知仁轻轻揭下了贴片:“没事,吃饭了吗?”
儿子笑吟吟地指着妻子:“她有了……”
唐知仁:“什么有了?”
儿子补充道:“三个月了,你要升级当爷爷了。”
真是喜从天降。唐知仁咧嘴笑了:“真的?这可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儿媳腼腆地说:“爸,你喜欢孙子还是孙女?”
唐知仁:“孙女,我就盼你生个‘白雪公主’……呵呵。”
儿媳抿抿嘴唇:“预产期是明年3月。”
唐知仁:“春暖花开啊,好好准备,迎接我孙女的出生。”
儿子蹙眉道:“怕养不起呀。”
唐知仁:“怎么了?”
儿媳:“我想剖腹产,妈妈常年有病,也请不起月嫂……”
儿子:“还有奶粉,尿不湿,都太贵了……”
唐知仁:“穷养儿,富养女。有爷爷,不能让我的孙女受委屈。”
送走了小俩口,唐知仁随着电视播放的《小苹果》,乐得跳起了自编的“颠舞”。跺脚,扭腰,甩手……跳得比风靡全球的鸟叔还要嗨,NO,NO。他说,这是最炫中国民族风。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手停格在半空。他环顾小屋,不禁叹了口气。是啊,时下养育儿女要付出昂贵的成本。小夫妻只有微薄的月薪,还要照顾年迈多病的母亲。他呢,月月还贷,也是捉襟见肘的穷老汉。顾影自怜,他仿佛看到还没出世的胎儿,在母亲的子宫里伸出枯瘦的小手,哭喊道:“爷爷,我饿……”
唐知仁伏在床上,双眼酸酸的。第二天,垂垂老矣的他,徒然生发出“伏骥千里”的豪气。男人不可以没钱,老男人也不可以守穷。他决定回老家打工,给孙女挣奶粉钱,同时他也不甘在这狭小的陋室里,度过飘摇的风烛残年,让人生悲情落幕。
他说,老了也要暴走,也要有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