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
在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将变得沉默无语。
--墨白《最后的午餐》
是我,我对你说……
他停顿了一下,他感觉到了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微弱的呼吸声。对他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自从她离开他到了那个陌生的地方之后,他就没有再见到过她。没有她的日子里他过得灰暗无光,时光漫长得如同梅雨的季节。有一天他实在没有办法,就拨通了她的电话,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你!可是她在另一端停了瞬间就把电话挂上了。他感到非常的忧伤,他拿着话筒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铜像,他一边听着话筒里的蜂鸣一边想象着那个陌生的地方,想着她的模样,可是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想不起她的芳容。现在她就站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听他说话,他说,我要出个远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他渴望着她的询问声,他想她一定会问,你去哪儿?他渴望着她说,你不能走。可是她没有说,她只嗯了一声,从电话里传来的淡弱的声音却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他彻底地绝望了。
他说,我会把你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寄给你。
照片?她说,随便吧。
他感到四周的空气变成了浑黄的水朝他涌过来,只片刻间,就把他淹没了。他有些绝望地冷笑了一声,就挂上了电话。现在他已经没有一点想和她说话的欲望了。他想,我真的要出远门了。
他拎起旅行袋走出门,和几个同事擦肩而过。他没有在意他们的问话,他仿佛一个影子或者一个幽灵走出机关,来到大街上。他毫无目的地行走在人群里,他连十字路口的红灯都没理会,径直地穿过马路,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在离他不到半尺远的地方刹住了,轿车带来的风掀动着他的风衣,他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汽油味,这使他感到厌恶。他停住盯着车里的司机说,你不是有种吗?轧呀,你为何不轧?
说完就再不理他,他在街道里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又独自朝前走去。空中的气息潮乎乎的,不知为什么,他走着走着眼里就含了泪水。
他在心里对她说,我就要走了,你往后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也别想得到有关我的任何消息了。可面对前途,他感到一片茫然。他就那样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到了一个丁字路口,他看到有几个外出打工的农民背着包裹在路边等车,他想,这里一定会有客车路过,于是他就在那几个农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把旅行袋放在身边,望着来往车辆荡起的尘土四处蔓延。我就要走了,他在心里对她说,你往后再也别想见到我了,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想不起她的模样来。他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蹲下来,拉开旅行袋,从里面拿出一叠照片来。他一张一张地看,那些照片又一次把他带回到一些流逝的时光里,她在一片洁白的雪地里朝他微笑,但他却感到那微笑十分陌生。
喂,你的照片掉了。
有个女孩的声音把他从往事里拉出来,在潮乎乎的空气里他看到了一个女孩,一个穿着米黄色风衣的女孩,可他没有看清她的脸,有半个面孔被她的长发所遮盖,但他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脂粉气,这种气息他十分熟悉。
你的照片。
噢……他仿佛刚从梦境里走出来,他说,谢谢。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从他的嘴里怎么会冒出这两个字来,他并没有去接她递过来的那张照片,而是对她扬了扬手里的那一叠说,想看吗?
那个女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从他的手里接过那叠照片,一张一张地看。
他说,等车吗?
她一边看照片一边说,等车。
她往后甩了一下垂在脸上的长发,然后看着他说,你朋友吗?
不知为什么,他却对她点了点头。
那个女孩说,她很漂亮。
女孩的这句话使他突然感到肚子沉,他说,是吗?
他本想和面前的女孩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可是他的肚子却沉得难受,他四下里瞅一瞅,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公共厕所,于是他就朝那女孩扬了扬手,你觉得漂亮,那就送给你吧。
说完,他转身就朝厕所走去。
他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厕所里,他在便池上蹲下来,他屙呀屙呀,可他的肚里老有排不完的东西,最后他突然想起他的旅行袋,他的旅行袋还放在刚才他等车的路边,一想起旅行袋,他不得不下决心站起来,尽管他仍然感到肚子沉,可他还是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走。
他刚走出厕所,就看到他刚才等车的地方停着一辆大客车,他就跑过去。在路边上,他却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和他的旅行袋。他想,一定是她帮我拿车上去了。没想到在他离车还有二十米的时候,那辆车却把车门关上了,他心里十分焦急,一边摆手高喊着一边赶过去,拍打着车门,嘴里不停地叫着,开门开门!
车门打开了,售票员站在门口拦住他说,去哪儿?
他说,去哪儿?你说去哪儿?
售票员说,我怎么知道你去哪儿?
他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一听他这样说,售票员说话的语气就变了,他说,这可是你说的,上车上车。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客车已经慢慢地往前滑动着,在他挤进车门之后,那辆车已经跑了起来。可是在那辆车里他没有找到那个女孩,他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孩的身影,他想,这下完了。
在突然之间,他的脑海里变得空荡荡的,他在一个空座上坐下来,他想,这回我真要去出远门了。客车的机器在嗡嗡地叫着,车窗外的景物在不停地变换着,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片叶子在一场浓雾里往下飘落,一直往下飘落,在那浓雾里,他怎么也看不到大地。
出车祸了,出车祸了……
他被乱哄哄的喊叫从迷雾里拉出来的时候,那辆客车已经停了下来。他看到车里的人一边叫嚷着一边往下拥,他也站了起来,他有些身不由己,他的身子被夹在拥挤的人群里,走下车,来到公路上。在公路上,他看到了一起刚发生不久的车祸,一辆拉煤的大卡车和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撞上了,面包车的前半部被撞扁了,坐在前排的两个人都被挤在车里。他看到有一只苍白细小的手从左边的车门里垂下来,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叠照片。那照片吸引了他,他走过去,看到那个女孩满脸是血,无比恐惧的痛苦凝聚在她的脸上。可在面包车里,他没有看到他的旅行袋,这使他很失望。他想从那个女孩的手里拿过那叠照片,他的手还没碰到那只从车门里垂下来的手,那叠照片却从那个女孩的手里滑落下来,那些照片如同一把新牌,在他的脚下散开了。
后来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城市,在一家小旅馆的柜台上,他却意外地看到了一张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城市里的晚报,那张晚报已经过时,在那张晚报上,他又看到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他十分熟悉,那是他准备寄还给她的那些照片里的其中一张。可遗憾的是,那张照片已被印刷厂搞得模糊不清。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在那幅被揉得皱巴巴的照片边,看到了一行标题,那标题是:
车祸,一女郎当场毙命
他把那张旧报纸平摊在柜台上,用手一下一下地往外推着,他企图抚平那张报纸上的褶皱。他一边抚推着一边想,这里怎么会有一张这样的晚报?是谁把这张晚报带到这里来的呢?但最后他想抚平报纸上褶皱的企图落空了,他久久地望着那张照片,突然间,照片在他的视线里变得十分模糊,他无论怎样努力,都记不起那个女人的模样了。
现实的颠覆
一个炎热的上午,谭渔穿过市中心那条繁华的街道,默默地行走在陌生的人群之中,他要到一个叫做国王大酒店的地方去。那个时候,在他的感觉里,那些穿着各种漂亮衣裙的少妇和女孩子的目光,如同周围的空气一样烤着他的皮肤,然后化作一些细小的汗水流下来。这种感觉莫名其妙地影响了他的情绪,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妻子。这是一种奇妙的现象,在那个炎热的上午他要去和一个名叫秦君的女士聚会,可他心里却想着他远在乡下的妻子。他的妻子在炎热的阳光下锄着禾苗,汗水已经浸湿了妻子的汗衫。妻子停住手,一边擦汗水一边朝远处的土路上眺望,妻子在热烈的阳光里很孤单。他脑子里的图画没人知道,那个时候他的肉体行走在城市的人群中,而他的思想却走进了洒满阳光的田野,谭渔不知道这两种情景哪一种更接近真实。
许多日子之后,谭渔回忆起了这个炎热的上午。那个上午的具体时间是1993年7月5日,可是在他后来的回忆之中,这个具体的数字已经在流逝的时间里丧失了意义。由于回忆的缘故,那个上午在他的思想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如同近在眼前,回忆使他永远拥有那个上午。这种情景使他一度深深地陷入静思之中,他感到了隐隐的凄伤,他不知道现实更真实还是想象更真实。谭渔坐在桌前,在一张白纸上用文字记录着他的这些感受和那个上午的经历。后来那个名叫秦君的女士读到了这段文字,她用一种严厉的甚至有些恶毒的语言剖析了他的这些观点,但她又被那天上午谭渔所经历的往事所吸引。
现在请你注意一下这两个字:往事。
那个头戴一顶礼帽好像从内蒙来的马贩子一样的谭渔有时候很固执地对他所熟悉的文友们演讲他的一个论点,他说历史存在于现实之中,而现实的意义就是时间的一瞬,他说能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事件都是往事。所以在讲述1993年7月5日上午他的经历的时候就把她称作往事。1993年7月5日,谭渔沿着那条繁华的街道一边想着他在炎热的田间耕作的妻子一边默默地穿行在人流之中,他从那条繁华的大街向右拐上了一条更宽阔的路边栽有花草的大街,就远远地看到了一座乳白色的建筑。那座建筑的门廊上全部装上了茶色的玻璃。就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个身穿黑色裙子的女士出现在门口。这位女士就是和他聚会的秦君。秦君在本市的一所师范院校里讲授写作课,她那总是闪烁着让人难以描述的目光的眼睛总使谭渔感到在她的面前即使阴沉的天气也充满阳光。秦君朝他淡淡一笑说,来晚了。
谭渔说我十一点二十就往这儿赶。
秦君说这就对了,昨天我在电话里告诉你十一点整的嘛。
谭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记错了。
没关系。秦君说,好在你没让我白等半个小时。
可是后来秦君在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对谭渔说,错了,那天我穿的不是黑裙子。谭渔想,或许是吧。由于一次次的回忆,他所描写的经历已经基本上改变了事实的原貌。秦君说,走吧。他和她一同穿过茶色的大门,走进大厅。大厅里幽暗的光线和深赭色的墙壁使他们陷进一种情调里,他和她一同来到一个靠墙壁的圆桌前坐下来。一个身着大红旗袍的小姐走过来给他们沏上两杯茶,然后把菜谱递过来。秦君每点一个菜都要征求一下谭渔的意见,谭渔很专注地看着她,她每看他一次他就朝她点点头。点完菜后秦君就关掉了亮在他们桌子上面的壁灯,幽暗的光线如无声的水一样把他们淹没了。
秦君说,你今天好好地坐着,我要好好地慰劳慰劳你。
看你说的,我有什么功劳。
哟,还这么谦虚,告诉你,你的那堂课讲得真不错。
我只讲了一些创作感受,有什么不错。
绝对棒,因为你充满真情。说实在的,当你在台上流泪的时候我也在台下流泪。
说真的,当回忆起那些苦难经历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地掉泪。
是的。我读你的作品就有这种感受。你对生活有自己独特的认识。
这个时候,他们的菜上来了。秦君说,好了,不谈这些了。她又说,要不要白酒?不,谭渔说,有啤酒就可以了。好,来,干杯。他们把高脚杯举起来,碰了一下,各自喝干了。他们相互亮了一下酒杯,秦君说,够意思。
谭渔感到秦君的目光穿过幽暗的光亮落在他的脸上沙沙作响。他们就那样相对而饮,很快,两瓶啤酒就喝光了。秦君又要斟,谭渔按住她的手说,再喝会醉的。是吗?秦君说,我倒要看看谁先喝醉。她又斟了两杯,说,来,我给你来两杯。
谭渔说,真没想到,你喝酒的功夫还真行,来吧。他们的手就拉在了一起,一股热流穿过他们的手臂传到对方的身体里去,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没有松开。秦君痴痴地望着他,她用左手端起一杯酒递到谭渔的面前,说,不要接,就这样喝下去。谭渔像个听话的孩子喝下了秦君的酒。秦君放下酒杯,把头倚在他的胳膊上说,我真喝醉了……
谭渔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一支悠悠的曲子从大厅的深处传过来。
后来他们一同坐在黄昏来临的窗子前,秦君读完了上面的一段有关那个上午谭渔对他的经历的描写,秦君沉默不语。谭渔知道她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对那个炎热的上午的回忆。1993年7月5日的上午,谭渔穿过城市的街道默默地行走在陌生的人流之中,去和一个名叫秦君的女士聚会,可他的脑海里却想着在田间劳作的妻子。他有些恍惚地在一个十字路口拐向另一条宽阔的大街,之后他看到了那座乳白色的建筑。那就是他要和秦君聚会的国王大酒店,他匆匆地迈上台阶,穿过茶色的玻璃大门。一位身穿大红旗袍的小姐朝他微笑着,说,请。但是他立在那里没动,他的目光寻遍了大厅也没有找到秦君。他看了一下挂在服务台上的钟表,心一下子凉了。钟表的指针已经无情地指在了十二点半上!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他手表的时针却恶魔般地指在十一点半上。那指针像冰凉的气体一下子穿透了他的全身,他满面羞愧地朝那位小姐苦笑了一下说,对不起。
他转身走出大门,热燥的气流一下子扑过来,谭渔久久地立在阳光里,他有些眩晕。
孤独者
我们所见或似见的一切,
都不过是一场梦中之梦。
--爱伦·坡《梦中之梦》
一个暮秋的傍晚,孤独者逐渐接近一个黄色的村庄。在这之前,孤独者沿着一条土路从某个方向走来,在他的前面是一片无垠而又陌生的旷野。他立住,回头望去,身后仍是一片无垠的旷野。在这个阴沉沉的日子里,他完全丧失了方位和时间感。他拖着一双沉重的腿在路上走着,他渴望看到一片可供他休息的地方,因为在他的脚下到处都是泥泞。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黄色的村庄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村庄的出现,使孤独者的心中涌出一股暖意。
在接近村子的路途中,孤独者看到一辆毛驴车停在路旁,那头高大的毛驴正在专心致志地啃着路边一棵杨树的干枯的树皮。在土路的右侧,有一个裹着绿色军大衣的汉子蹲在一座孤坟前,坟头上在春季里生长的青草现在已经枯败。汉子听到孤独者的脚步声慢慢地立起身子。孤独者看到那是一位老人,在他的脸上长着很长很浓的花白胡子,那胡子在孤独者的感觉里和坟上的枯草没什么两样。老人越过浅浅的路沟,来到土路上,他伸出颤抖的手说,你可回来了,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天没亮我就来了,一直在这儿等你。
等我?
对,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知道,今天不是九月二十五吗?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来这里接你,去年你回来的时候是个晴天,那会儿西天里一片红光,你就从那红光里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