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永远都是现实的。
2006年12月初的一天,我去中华书局参加一个座谈会。同去参会的著名学者、中国社科院的鲁迅研究专家张梦阳先生,突然走过来跟我索要一本书,说是多年了,他每次到书店都询问而始终没有买到,它就是散文合集《永久的悔》。
我当时心里一热:这部缘于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们光明日报文荟副刊无奖专题征文而编慕起来的书,的确是一本内容非常特珠、随着社会心态的巨变而再难现身的书。11位作者,基本都是文化界著名、知名的专家和作家,他们依永久的悔这个绝佳的人生角度,打开回忆的闸门,反思自己的生平,旦露个人的秘密,剖析隐秘的灵魂。当是时,商品经济大潮虽已在商场官场滚滚滔滔,所幸还没席卷到文坛,远未达到今天这样的出席活动给钱、发言给钱、写文章给钱的后现代程式,当然更还没有书法绘画能卖大钱、炒股能挣大钱(也能赔大钱)的公民合法的财产性收入。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普遍是宁静的,大多数人选择的尚是立言、立德、立身的传统学人之道,安于寂寞,沉下心来做学问;也还愿意真诚、虔诚、至诚地日乎三省,严肃地思考有关灵魂、品格、品位等方面的问题,并敢于撕破自己的胸腾,从容地面对自己的灵魂。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尚,很难再回头,更无法复制了。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大幕已经拉上,我手头珍存的这部书也随着时代的舞步,渐渐隐没于岁月的帷幕之中。我遗憾删艮张梦阳先生说抱歉,实在无法报知遇之恩了。
偏偏事情都爱成对成双。3个月后有一天我们报社的李春林副主编也来跟我索要这部书,说他刚从外地参评中围新闻奖回来,与会的辽宁人民广播电台的姜丽彬台长跟他说,她也是几年寻购《永久的悔》未果.始终心心念念的,这回好不容舄碰上光明日报的人,遂托他跟韩小蕙主编要一本。
这样的事,在早些年《永久的悔》刚出版时,我碰上过好多回,不稀奇。但却真没想到已经过了十多年,全社会都已告别农业文明而在电子时代飞腾时,这部书居然还能被这么多读者忠实地1店记着,这在当下这个人越来越忙、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没时间读书(姑且包括网上读书)的社会风气中,恍若神话,真有点让我心潮起伏了!
这也就勾起了我的一桩老心事:当时我们的征文虽然无奖,然而由于荒煤、冯牧、公刘、叶君健、叶楠、邓云乡、张中行、季羨林、吴冠中、马只途、李国文、张洁等多位大家的倾心鼎助,掏心窝子地捧来泣泪泣血泣灵魂的至文,一时间在读者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据说当时很多读者每周专等着看这一天的光明文荟(我们副刊适每周出一期),有的人是期期不落,剪报,装订、珍藏能被读者这么忠心地拥戴(今天的时髦话叫追星、粉丝),我心里甚感欣慰。同时,也出于一种自己给自己加压的责任感,我就四处活动,想要出成一本书,从而留下那段在历史的倏忽之间未被遮蔽的心灵史。最终,足华艺出版社的金丽红女士一键定音,帮我圆了出书梦。然而当时的华艺出版社才刚刚起步,远没有后来红透国中的辉煌;金丽红也还没有生长为中国出版界的大腕,未及后来的:啤风云之慨,故这部29.7万字的《永久的悔》被印成了密密麻麻的小16开本,而且只印行了一版5000册,更没有发布会、研讨会之类的造势运动,因而很快就淹没于金风银雨的婚外恋中去了。
再后来的岁月里,我又主编了各种各样选题的散文集,至今已达53部,不可谓不多。把它犷徘成阵势,横看侧娜条,从内容到文字水平,部咨鄉可以说慰也平线以上的天马行空;而从装帧和印刷追求上,更是土艳、呈祥,越到后来越精美,确实不虚赶超世界水平了(而绝不是上猶350年代起被我们说惯了嘴的那种虚妄的超英赶美。更有2003年,由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我主编的反映在美300万华入生活状况的6卷本大型散文集《美国新生活方式丛书》,荣耀地走进美国国会图书馆首发式,第一次把华文出版物捧上了世界图书展台,轰动一时辉煌一时。然而,在我的内棵处,却总是系着一根不断的红,结特名心刻骨地牵着《永久的悔》。大概,是因为它是和我的心灵、精神、魂合的一郎书吧?有时在万籁俱寂、心如止水的阅读中我会突然从文字中,附见头顶上的冥冥苍天傲如是想:每个人的一生中,人的生命轨迹里,都是有着属于他书的,那是他的生命图巴?
同时,《永久的悔》又是我的一面镜子,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的镜子。其中那些君子的道德操守,他们所体现出的人类的大美,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永远是引导我心灵的北斗。无论我在滚滚红尘中怎样雾失楼台,在人际场上如何月迷津渡,还是在风云际会中被康人、坏人、小人陷害排挤而败走沙场失了乐园,没关系,只要捧上《永久的悔》读上几篇,-颗躁动的心立刻就干净了、安静了,花洗尘,月涤霜,树欲静而风亦静,只一忽儿,就把坏人坏事坏情绪的毒素排了出去,把君子高贵高洁高妙的情操引了进来。好比当空飞来一支响箭,划开了一条境界完全不同的天河,顿时,高空大地、远山近水、自然万物,都明澈得无须复言,只觉得我是向着神圣飞升了这,应该就是哲学家们所言的升华吧?
这些年来,在看惯了的秋月和春风中,我的确从《永久的悔》中得到一次又一次升华。感恩的心,也就使我一次次动起重新出版这部书的念头。然而,这-次更难了,市场经济,利润先行,对没把握赚饯之书,避之唯恐不及属于编辑的正当防卫,这是任可一家出版社的当然的生存权利。然而我不死心,而且执拗地认为,这部能够安抚灵魂的书不但不会赔钱,还能成为长销书。不是吗,今天我们大家都已日益感觉到,越是身处电子时代,肉身飞腾得越高,灵魂的不安宁也就越来越频繁地来袭了,寻求安全的精神泊地,将会越来越成为认真生活者认真生存的重要支撑点。
现在,我终于可以满怀激情地对人民文学出版社道上-声感谢了,不愧为国家第一大文学出版社,大手笔,肝胆皆冰雪。我的感谢当然不仅代表我自己,还代表着珍昔这部书的所有读者同道。
最后,我还一定要表达对那些逝去的文学前辈的悼念。风雨匆匆,世事匆匆,转瞬间,《永久的悔》中离我们而去的,已有冯牧、邓云乡、公刘、荒煤、张中行、吴奔星、李佩芝、唐达成、叶君健、洁泯、叶楠、冯亦代、金克木(排名不分先后,按本书目录排序)等十多位大家!人生不再相见,每一忆及,更分外地让我想起当年向他们约稿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们还都是雄姿英发,谈笑间,稿子写成了;而今却是笑渐不闻声渐悄,枝上柳棉吹又少了,悲夫!
不过,我相信文字有灵在高高的天国云端上,他们也一定看到了今天这部重新出版的、印着他们椎心泣血文字的新书。薪火相传的孕育就在他们的微笑中对接完成。而对于仍活在人世的我们来说,山一重,水一重,境界一重,澄明一重,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我们必须走得更好,永生永世,都要选择君子大道!
2008.3.25于北京协和大院花叶葳蕤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