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空腹。我是知道的。
然后,我趴在床上,头卡在床铺的洞里,等着按摩师用手来阅读我的背部。我做的项目叫做“全身经络调整”。那些负责按摩的技师熟悉人体的脉络及穴位,她们通常从颈部开始,她们的手指一处一处地逼近我的疼痛处。通常情况下,我都会忍住不声。
向上一些是我的肩膀,向下一些是我的腰椎,向左一些有些痒,用力过大又会疼,向右一些,是的,再向右一些,我知道,技师找到了我最为疼痛的部位。她的手停在那里,忽然发力,我一声呻吟。
作为一个技巧全面的经络调理技师,熟练地找出被调理者的肌肉僵硬或者粘连部位,是她们必须要做的作业。
我趴在那里,想像着她们的动作,斜线铺展开我的身体,然后重力叩打我的中心位置,如此三番地重复,我像是一张铺展开来的纸张一样,清晰地图现在她的面前。
她的全部动作都是系统的,从上到下,从左至右。
我经常想,如果把她的全部过程录影下来,然后又用技术把我和床铺删除,那么,影像中,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舞蹈。
我从没有遇到过和我聊得来的技师,她们多数沉浸在技术里。他们眼里,我已经模糊成时间、身体的部位和下班以后的事情。
我有时候很想知道,一个被工作所完全溶化了的人,她们的内心该如何充实。
我想得太多了。有一次,我问正在用力地技师,周末做什么?
她说,工作。
我觉得自己有了骄傲的资本,我仿佛语气有些居高临下,说,不休息吗?
她说,我要挣钱,我妈妈得了病。
噢。
我们就说了这些吧,然后就一直沉浸在她的悲伤里。
我们大概也说了其他的,在虚构中,在沉默的内心里,譬如,我相信,我一定问了她母亲的病情,而她却也说不清楚。
她能说清楚的事情很少,她只熟悉人体的经络,却并不了解病理、心情、工作强度、舒适度、饮食营养、性爱次数、郁闷指数等等。
她是八十六号。
我有一次吃饭遇到她,她换了平时的衣服,一直看着我笑。我问她,你认识我吗?
她说,我是八十六号。
我一时语言受阻,我第一次体味道,和一个按摩技师,除了在床铺上趴着和她交流之外,我不知道在其他场合和她说什么?
这真真是一个语言的怪圈,遇到她的时候,我满脑子想得全是背部的疼痛,关于她住在哪里?喜欢吃什么食物?是不是喜欢看韩剧?路过东湖公园的时候有没有被乞讨的孩子追过?等等,均想不起。
我们说的竟然是和我趴在按摩床铺上一模一样的话语。
我想起一个医生,是我小学同学的父亲,每一次见到他,我的屁股都会疼痛。
是因为,有一次他给我打针的时候解动了某个毛细血管,流了血。连恐惧带联想,我觉得那针刺穿了我半个童年的美好,我大声地骂他,真实地演出让围观的人很是看我不起。是啊,我不是那种懂事的孩子,我过于真实,对疼痛有着天生的不能忍耐。
回到八十六号的面前,我们的话围绕着我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展开,再也无法拓展。
吃完了饭,她离去,我看到她的手提袋上的周杰伦头像,我猜测着她的爱好。她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消失了。
我听她的话,走路的时候抬高了腿,还有,用热水洗澡。
还买了一瓶活络油。
我趴在床上,看着地板,斜着眼睛看到她的鞋子,她们的鞋子是统一的白色。这一次却发现不是。我问她,你的鞋子怎么换了?
她说,搬东西砸伤了脚,脚趾肿胀得很痛,不得不穿凉鞋。
搬东西?
我们终于把话题转移到了她生活的情节之中,终于不再讨论的背部,我每隔两个小时应该站起一次,我最好用头写米字等等内容。
她的手一用力。
我一下子回到了我的身体上,脊椎的疼痛让我想起我这两天都做了什么事情,我又一次沉默起来。她很熟悉我的背部地图,她的每一次用力都会提醒我,她找到了需要用力才能舒展的僵硬的肌肉。
仿佛注定了的,我和八十六号,只能身体的某个部位交流。除此之外,她基本上是陌生的。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