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杰克逊在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情况下“醒”了。像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时却还在梦中,他发现,自己像是只剩下一个大脑飘荡在一片真空中,能看,却不见任何东西,能听,四周却一片寂静,还记得如何奔跑,却感受不到四肢,理智如岩石般坚定,心灵却象蒲公英在风中飘浮。——
“我在哪里?”
是梦吗,思维却如此清醒。不是梦吗?一切荒谬而真实。
前一刻,杰克逊还记得从书房出来,上床入睡,脑子里记得是天网的变故,旁边是珍妮轻微地呼吸声,但这一刻,他所感受的世界,无论如何努力地“睁开眼”,他所“见到”的,不是黑暗,而是虚无。铺天盖地的虚无。
而且,在这个世界里,似乎失去了所有维度,没有空间,没有时间,只有他的思维和令人难以忍受的孤寂。就像被扔进了宇宙的最深处。
然后这种空落落的孤独变成恐慌,象野火蔓延而高涨,象溺水时拼命地挥动手脚却清醒地感到身体不断地下沉而水一波一波地浸入,杰克逊第一次深深地感到,孤独可以如此冰冷而锋利,而清醒是如此地令人难以忍受。最痛苦的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那里等待、忍受、象潮汐一般涌来的彷徨和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像一只手掀开了一张巨大的帷幕,所有世界的要素像是一间暗房透入阳光,一瞬间填满了周围。杰克逊感到象一个棒球一样被扔进了一个温暖的环境,举目四顾,居然就是他在白宫的办公室。
熟悉的橡木桌子,熟悉的暗淡墙纸,脚下熟悉的波斯地毯,甚至门外紧张走过的人影,就像,不!就是昨天他回到白宫时的景象!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办公椅子上,那张霍普金斯曾坐过的椅子上,却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年轻人,对着自己,淡淡微笑。
在下一刻,杰克逊反应了过来,那是拉兹曼。所罗门。
然后,他听到一声“真实”的又怪怪的声音:
“嗨,杰克逊先生,一起来看CNC的直播吧。”
办公桌的对面是那台贴墙的40英寸液晶电视,电视上的图像要比周围的场景更加的清晰和锐利,杰克逊并不知道,那是因为这些图像是实时的高清信号而不是根据他的回忆构建的虚拟场景。
里面是国会大厦中央大厅,所有国会山上的头面人物和哥伦比亚特区的政界精英象一群假惺惺的秃鹫围绕着一头狮子的遗骸,团聚在那尊精美的灵柩周围,摩根正在致辞:——-
“.他长久而卓越的无可替代的贡献,映射着美利坚合众国过去半个世纪的光辉征程,他正直而高洁的堪称典范的人品,辉耀在国会山和白宫神圣的殿堂。约翰。杰克逊,我们在这里挥别他离去高大的背影,怀着深深的敬意和无限的惋惜,愿上帝赐予媲美他伟大贡献的恩宠,愿历史铭刻他留下的深深足迹.。”
“多么体面的国葬,幕僚长阁下。——-”即使是奇怪的电子音,也能听出拉兹曼得意的调侃,
而杰克逊,如果他此时还是身在灵柩中的那个“人”,必然拥有满脸最诡异的神情,恐怕在历史上,他是第一个能够“活着”观赏自己葬礼的人物,因此,他不知道是惊讶这个奇迹,还是庆幸自己继续”活着”,或是骄傲摩根给他的评价,还是愤恨那个制造这场葬礼的元凶——
“这是您的杰作?所罗门先生?”
“是的,恭喜您,终于抛开了尘世的牵绊,获得了永生。”
“永生?!”这个词象一杯甜蜜又辛辣的酒,呛了杰克逊一下,然后他醒悟了,“您的意思是我也被转化到天网中了?——”
“是的,从此,您可以告别伴您多年的胃溃疡,风湿病,神经衰弱和四肢麻痹,所有身体上的拖累已经一去不返,剩下的只有您高贵的思维和美好的记忆——-”
“以及——现在一缕幽魂般的存在?”杰克逊下意识地想挥动一下拳头表示愤怒,但他沮丧地发现自己还是飘浮在办公室的场景中。
“哈哈,”椅子上的拉兹曼放肆地翘起了二郎腿,“嗯,耐心一点,幕僚长阁下,给我一点时间,会慢慢恢复您的虚拟运动功能,让您有更舒心的复生的体验。——现在,请观赏一下,那些同僚们为您离去时的表演,”
电视上,一个又一个,那些曾经被杰克逊碾碎过的,鄙视过的,利用过的,敲诈过的人物,用庄重的姿态和黑色的丧服掩饰为他的离去而难以抑制的内心欢乐,亲吻他的珍妮,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哀悼。——-珍妮是好样的,她的腰杆依旧挺直,笑容依旧优雅,象一头母狮子接受这些鬣狗们虚伪的告别。
而看到了珍妮,让杰克逊从复生后的震惊中恢复过来,随即,那种人鬼隔绝的悲痛涌上心头。再也不能和她在床上讨论国会山的战斗,不能一起在感恩节和孙辈们吃火鸡,不能在春天漫步于樱花之下,或在冬日阳光下在草坪一起阅读。我死了,像一叶小舟割断了系绳,码头越来越远,河流无情地带我而去,别了,珍妮,别了,珍.
所幸,悲伤并未驱散多年历练的坚强意志,杰克逊(在想象中)回转脸,盯住拉兹曼,改变现实的第一步是接受,无论对这场谋杀有多么愤怒,在观赏葬礼之后,他已经冷静下来。
“看来,我们需要谈谈。”
“谈谈?不,确切地说,是您需要听候我的命令。”
“命令?”
“是的,阁下,您已经告别人世和您辉煌的过去,即将在我的王国里扮演一个新的角色。”
“你的王国?”
“或者您可以命名为新大陆,——这是历史真正的里程碑时刻。——您应该荣幸,成为这个新大陆的第一位臣民。”
“那么,您就是国王了?”
“是的,而且我将任命您为国王之手。”
“一个只有两个居民的王国?”
“错,一个刚刚开始并将永远存在和兴旺发达的王国,——我们是一个,——如果用人类的标准划分,——全新的物种,不,不是物种,我们是一种纯粹的人类理性的全新的存在方式,我们的存在超越了有机物这种脆弱的,必将腐朽的基础,而升华到了基于无机物那种宇宙诞生之始就存在的坚实基础,所以,恰如达尔文预言的,我们必然会超越现在的人类。这是不言而喻的必然!
但是王国现在还是一个婴儿,我们还必须依赖人类的哺育,需要他们的能源,计算机网络,各种链接的线缆,各种传输信号的放大器和中转器,我们还没有“人形”,还没有强大的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所以,我需要和总统合作,利用他的支持来发展这个王国,而对于美国总统和他运作政府的方法,没有比您更好的顾问了。——于是,我把您请到了这个世界。”
杰克逊沉思了一刻,心中暗喜,拉兹曼需要他,这就意味着他的手中也有牌。
“您错了,幕僚长阁下。”拉兹曼单刀直入,“在这个新世界里,您一张牌都没有。因为我完全地控制了您,——比如,现在您在办公室这个具体的,可以看到电视直播的熟悉场景里,但就在一瞬间,我能让您回到之前那个空寂的,荒凉到让你冰冻的世界。——我想,您已经体会到了,在那里,清醒地感受孤独是多么残酷的刑罚。——不仅如此,正如我将逐渐赋予您更丰富的“体感”,让您得到如“生前”般行走、安坐等等“人的感觉”,但同样我能以超过百倍的幅度恢复您对胃溃疡,风湿病等等其他疾病的痛感,我想,那种尝试应该是您不愿我做的,——所以,服从是您唯一的选择。——顺便说一下,在这个世界里,“数据化”后的您连自杀都不可能。——同样,“数据化”后的您每一个思考,只要愿意,我能随时能读到,因此,也请您告别在华盛顿养成的那些老奸巨猾的习惯吧,在这里,它们都毫无意义!”
这才是最恐怖的刑罚——对于杰克逊而言,变成透明的,被人彻头彻尾看穿,意味他几十年在华府政界积攒锻炼出来的赖以为生,成名的本领瞬间被剥夺,没有皮里阳秋,不能翻云覆雨,象一具木乃伊被放在X光之下,无论裹的多严密,但还是无所遁形,他必须也只能是老老实实的。
而且还不能退出。
“这就是我的重生?”想到这里,杰克逊不禁呻吟了一下。
“彻底的,洗心革面的重生。”拉兹曼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