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新诗潮的崛起是自有新诗历史以来就艺术层面而言较为纯粹的一次革命。正因为它是一次艺术革命,故对于诗歌自身的震撼力较之外加于诗的其它方面力量造成的影响要大得多。为什么这一新的诗歌形态的出现会招来那么多的责难与攻击?为什么会有历时这么长久的情绪激动的是是非非的论战?原因就在于固化的传统诗艺以及维护这一诗艺的力量感到了真正的“异端”艺术的挑战,而挑战者又因充分的自信坚定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进行抗争的缘故。面对强大的挑战而又匮乏应战的能力,于是便舍艺术自身而乞求于艺术以外的力量的干预。批判新诗潮运动中有人希望对它进行非艺术的定性,便是这一努力的体现。但因为与事实的背谬而终于未能奏效。
事过十年之后的今日,我们已有足够的冷静审视历史,益发感到了上述判断的确实无误。新诗潮除了变革和拓展传统诗歌内涵而向着精深沉厚方向挺进外,其在诗艺革新方面的最大贡献即在于大幅度引进意象化方式而为新诗注入了鲜活的生机。用意象的暗示或隐喻取代以往那种明白无误的叙说或抒发;用意象的组合和构筑取代以往那种平面拼凑的说明和证实。意象的“魔法”的确搅乱了“井然有序”的诗歌生态。诗顿时变得“难懂”也难以捉摸了,于是很引起了那些守旧而从不怀疑自己的批评家和诗人的愤怒。
但诗歌事实却非愤怒可以改变。诗不顾那些人们的反对而一迳向前走去。尽管拓展了的诗艺并不排斥历史上曾经存在而且也有理由继续存在的一切艺术经验,但极为活跃的意象精灵在诗歌天宇中横冲直撞,的确令人心慌意乱。于是在诗歌美学中的意象研究,便成为当代中国诗学一个引人注目的课题。
可以这样认为,包括吴晓这本着作在内的一批谈论新诗意象的专着及论文的出现,要是没有蓬勃发展的新诗潮的丰富艺术实践的基础,是不可能出现的。
也可以认为,吴晓的着作以及其他人的研讨新诗技艺的着作的出现是十年来蓬勃发展的诗歌艺术革命的合理的产物--它有力地证明了这一新诗潮推进新诗艺术变革的功绩。
在新诗潮论战的初期,不论赞成者和反对者,其立论焦点在于这一诗潮出现及存在的合理性而不是艺术美学的阐释和建树。很快,也就在非实质性的浅层次的论争的同时,出现了对于诗歌艺术本体的探讨和诠释。这是最让人感到慰藉的事实。中国文坛花费在无意义(不是诗学本义)的题目上的精力实在太多了,我们庆幸诗歌创作界和理论界终于有了建设意义上的最初觉醒--它如同“五四”当年弃绝旧诗桎梏的觉醒那样,有着深刻的启蒙价值。当然,把诗歌讨论引出诗歌范围的企图一开始就存在,而且事实上到最后也存在,但这种现象并不能把这一讨论引出美学审视的范畴。吴晓这本着作无疑旨在强调它的新意。
谈论诗歌创作技巧的书近年出版了不少,也有突出的建树,但从“诗是一个意象符号系统”这一本体论观念出发,并希图在此基础上建立新的诗学理论体系并进而阐述诗创作有关技巧的,吴晓此书可能是第一部。吴晓以意象研究为基点树起了他的理论框架。在那里,他系统描述了意象产生、运动、组合以及诗歌情感空间的构成规律。吴晓的工作是认真而充分的,他从意象的符号性质以及它的可感悟性入手,详细论证了它的诸多表现形态和组合,从这个意义上看,这确是一本很有新意的诗歌理论专着。吴晓谈论诗的技巧摆脱了此类着作容易产生的平面拼凑而所论各题又互相游离的状态,而是把各项题旨融入他自有的理论体系中,每一个环节都紧扣题旨而纳入理论结构,成为有机组成部分,而具有整体感。
它不单纯停留于介绍技巧,而是从诗歌美学的一个侧面,系统地阐明诗歌新观念、新方法,从根本上开拓读者的思路,因而它更是一本理论启蒙的专着。也许最值得称道的是这本书中所介绍和涉及的技巧,大量的和基本的部分是从新诗潮产生以来十年间的创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是青年诗人们探索艺术真谛的理论提炼。本书作者独到地又是出色地完成了对这一诗歌艺术革命的侧重于创作技巧和艺术潮流方面的总体考察。这无疑是一部具有相当水平的诗歌理论专着,是新诗潮运动的广泛艺术实践的有力总结。为此我们乐于肯定本书作者工作的意义和价值,并郑重向读者推荐。吴晓学诗多年,曾在有影响的刊物上发表作品并获奖,他发表的诗歌评论已有数十万字。
吴晓是以国内少数既写诗又评诗的一身而兼诗人与批评家的双重身份从事这一专着的写作的。因而他谈论诗歌艺术的书便能以对于艺术操作方式及过程的体验与理论为基础,从而有可能避免那些缺乏创作经验的批评家某些理论与实际容易脱节的缺陷。在这本书中的几乎所有章节都可以看到不曾脱离诗歌实际的理论概括和表述。紧密结合诗歌艺术实践以及作者自身创作体验的具体性成为本书有别于其它同类着作的一大特点。对于意象的形成、种类、结构及其在诸多场合丰富展示的诸多形态的介绍和论述,其完备和详尽都达到相当的程度。
所有的初始工作都具有探索途中的冒险性,学术研究也不例外,特别是在前人很少涉及的新领域更是如此。吴晓的工作可能存在(也一定存在)某种不足和缺憾,但所有阅读这部着作的人都会发现,他的研究不仅是深入具体的,这种研究成果的表达不仅是生动有趣的,而且本书的概括和总结也是大胆的和创造性的。所有这一切,足以使它成为一部既可以吸引诗歌创作和评论的广大爱好者,又可以吸引专业的理论批评工作者的广受欢迎的书。
1990年春3月于北京(此文系为吴晓同志着作所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