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依然运行》代自序
新诗潮发展到现在已经有几年了,这几年是我对新的诗歌现象不断理解的过程。我觉得新的时代出现了很多新的现象,包括诗歌现象。因为是新的,是我们所不习惯的,所以就需要了解它。现在常讲代沟,就是不同年龄、不同层次的人不能够相互理解。有些人理解自己熟悉的东西,不理解自己所不熟悉的东西,像我这样的人,可以理解我的师辈,也可以理解我的同辈,我理解他们痛苦的追求,追求的痛苦,但对于我的晚一辈,我的学生就不能够很充分地理解。几年来,我也是在进行着一种很痛苦的接近与理解的过程。我觉得时间是最宽容的最有耐心的,它给了我们很多机会。这几年,有的青年朋友说,谢冕也变是保守了。这的确是,我也有很多事情不能理解,这是很痛苦的。因为我做的是教师工作,我接近的是不断更新的年轻人,我如果不理解他们的思想、情感、追求,我将无以教人。
我在研究中不断发现自己的不足,我愿意把一些情况介绍给大家。开始,我是满心兴奋的,在反思的基础上,我看到了新的崛起;继而,我想宏观地了解一下中国诗歌从“五四”以来的发展过程;到了去年,我开始在研究生和进修生中就艺术流派和艺术群落问题进行一些具体考察。这也是我的薄弱环节。这项工作进行了以后,我觉得还不够,因为不断有我们不熟悉、不理解的新的诗歌出现。于是今年,我们进行更加微观的研究,十几个人在一起,一首一首地剖析。一首诗,在我们面前展开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理解这个陌生的艺术世界是要花费功夫的。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有些问题我们与它有隔膜,甚至不能容忍它,不能和谐地共处,但是我觉得这种互相接近、互相理解的精神无疑是很重要的。许多青年诗人的诗歌,都是这样一首一首地在我们的课堂上阅读、研讨。这样的工作非常需要。不同的艺术观念,不同的文化背景在这个新的时代里互相冲撞,互相折磨,是很痛苦的。我们经受了这种痛苦,就会进入一个新的境界。再一点是关于新诗潮的概念。
这个概念是我比较早地在北大使用的,我不知道别的朋友是否同时使用或在这之前已经使用了。为什么要使用“新诗潮”这个概念?我觉得“新诗潮”是对“朦胧诗”及“古怪诗”概念的一种矫正。朦胧诗的概念不够准确,不够科学。新诗潮的含义,就是新时期诗歌变革的潮流。变革是对不变革的固化状态的诗歌现象而言,因此新诗潮是特定时代的产物。中国社会结束了长期的自我封闭,自我封锁,向着世界开放。外界很多新鲜的东西敲打着中国的窗户。我们正处在“五四”以来第二次非常巨大的中西文化交流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的文学包括诗歌当然要求和世界取得共同的语言,要求我们的诗歌和世界诗歌取得同向的甚至是同步的发展。可以说开放的时代塑造了诗歌的新形象和新品质。变革的内涵,是从封闭性的文化性格向着现代倾向变革。我同意不用现代主义也不用现代派的概念,“现代倾向”更为恰当。我们还谈不上准确、严格的现代派和现代主义。我们同西方,背景不同,时代也不同,我们是从封闭的文化性格向着现代倾向的一种推进,或说逼近。因此新诗潮主要是针对一种旧有的艺术规范而发的向着现代倾向发展变革的一个诗歌潮流。在这样的含义下,无论诗人是什么年龄,什么风格,属于哪个艺术流派,只要具备了这种逼近和推进的性格,他就自然地加入了新诗潮。变革又是什么含意?我觉得在广泛而严肃的历史的反思的基础上,变革必然带有很鲜明的批判性,它包含了对阻碍新诗发展的消极因素的否定。
有一个趋向应该注意,新诗潮是力图摆脱农业小生产的文化形态,向着现代城市文明接近。现代人的思维方式,现代人对人的思考,无疑是新诗潮现代倾向中非常合理的因素。这样,新诗潮的广泛的包容性就是有条件的,不是无条件的。考虑新诗潮的时代性或时代感时,我们不可忽略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十年的社会动乱,以及为了结束这个动乱,人民群众采取的一个大的政治示威运动,即天安门诗歌运动。尽管这个诗运并没有提供诗歌艺术变革的更多的事实,但新诗潮是天安门诗运的直接结果,因为天安门诗运点燃了对以往的虚假诗歌的最早的叛逆情绪,而这恰恰是新诗潮的灵魂和核心。天安门运动改变了中国人民固步自封又自满自足的传统心态,这种心态也在我们的诗歌中表现出来。结束了这种心态,中华民族终于成为一个世界公民,我们在与世界的比较中感觉出自己的可悲的落后与可悲的愚昧,于是我们获得了一个非常广泛的视野,这就是全球视野,全球的文化观念。于是在新诗潮的观念中就理所当然地包含了加入世界诗歌的观念。概括起来,新诗潮的内涵包括三点:一是时代性,二是现代倾向,三是开放体系。
1986年6月29日在北京作协召开的新诗潮研讨会上的发言,于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