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篇错别字,他愣敢让人给我大姑送来了。我大姑又喜又愁,喜的是没想到他这么快把事办成了,愁的是这位这等文化水平,闺女肯定看不上呀。我大姑夫不负责,他说我看挺好,进城的干部有几个是有文化的,越这样越能当大官,就把闺女嫁给他吧。大姑说敢情不是你的亲骨肉你不心疼。大姑夫说反正北京那边捎话来了,过几日再不去,人家就另找旁人了。我大姑想了一宿,把那封信藏起来,叫人找回李姗,说闺女认命吧,你命里该嫁给个当兵的。李姗一下就傻眼了,走一步退半步挪到文庙小学。办好手续(那时校长点头就录用,没有后来那么复杂),老吴在操场上等着李姗。老吴问:俺那封情书,你见着了,挺有水平吧?李姗摇摇头:没见着。老吴说:俺俩的事,就定下来了。四盒点心都买好啦,一会儿上你家。李姗脸红红地说:我还没想好。老吴说:现在想好也来得及。李姗说:我,我有点不同意。老吴火了:不同意不中,俺给你都办回来了,你娘早跟俺讲好了,你咋能这么对待革命军人。李姗说:那咱也得谈谈,互相有个了解。老吴点头说:这就对了,俺这就去见你爹娘。
老吴拎着点心来到李姗家,也不管我大姑脸上是个啥表情,一口一个丈母娘叫着,叫得我大姑浑身直发冷,李姗躲在西屋不敢出来。我大姑说你先别忙着这么叫,你俩还是先谈谈,看看能不能谈到一块儿。老吴整整衣领就进了西屋。西屋是李姗住的闺房,写字台、脚踏琴、单人床、梳妆台上的花瓶里分别插着一束桃枝,数朵粉红色的桃花绽开着,老吴到这会儿多少有点紧张,毕竟是第一回谈情说爱,得想法子一下就打动她。李姗坐在床边低头咬嘴唇,两手拧衣襟心里说也不知这家伙张嘴说些啥。
老吴在屋里转了两圈,他已经把词想好啦,顺口溜能说一大堆。他瞅瞅李姗比桃花还红的脸蛋,还有一起一伏的胸脯,不由地小肚子下发烧。但他马上告诫自己,万万不能再犯错误,到手的羊羔跑不了,关键是甜言蜜语说得小羊乖乖扑到自己怀里。可是,开头这几句话该咋说,一时把老吴难住了,他一着急,啪地打了个立正,瞪着李姗一字一字往外蹦着说:李姗同志,俺们进行吧!
李姗喊了声妈呀捂着脸就蹿出去,把老吴弄呆了,心里说你跑个毬。我大姑在外屋听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一手抓裤腰带,一手撩开门帘问老吴猫起秧狗恋帮还得先互相腻咕一会儿,你咋上来就动真的,你是属什么的!老吴纳闷说俺一肚子活还没说,她就蹿啦。李姗躲在东屋说那什么叫进行吧。老吴说进行就是开始的意思。李姗说为啥不说开始。老吴说这不是为了使咱们的谈话分量更重些嘛。我大姑说这不是买菜,你这一重可不要紧,把我闺女差点吓出毛病。李姗小声说我真让他吓出毛病了。这是真的,李姗打那坐了拉拉职的毛病,一紧张就憋不住尿,文革当中最厉害,一听有人碰门,她马上就得找尿盆,一点功夫都不容。老吴一个进行,把我大姑娘俩给征服了一半。大姑急着跟大姑夫去北京,这院里除了小石头之外,还有三户租房的,都想浑水摸鱼赖房钱。老吴又叉腰站在当院说谁赖俺丈母娘一分房钱,就别怪俺老吴不客气,打官司,俺带路,打架,俺去河套等你。一下子房钱全交了来,把我大姑那一半心也给整了去。我大姑一咬牙说就这么着了,护院得养厉害狗,选婚不选窝囊男,就这个大老吴了。
许多年以后,李姗承认当时自己是太软弱了,在关键时刻没把握住,让母亲一句话定了终身。同时,她说老吴身上那股匪气也确实吓人,吓得你只能顺着他来。老吴说那叫阳刚之气。李姗说狗屁,你劁小石头鸡,咬二宝娘腚,那是阳刚之气?老吴不吭声了,低头抽烟。
那些事都发生在老吴李姗结婚之后,对他俩的结合,包括我母亲在内,街坊邻居全都认为是一堆牛粪砸在一朵鲜花上。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吗?不,老吴倒插门住正房睡洋姑娘,在众人眼里就是牛粪撞进来了。那会儿我大姑大姑夫已去了北京,老吴成了这的户主,他俩结婚好几年没孩子,工资多,日子当然好。老吴自打那年在学校操场连着守了一个月的夜,又动员了不少妇女来干活,受到表扬后,领导把他调回区政府当了食堂管理员。那可是美差,净吃好的,还花不了多少钱。
李姗让他带得也跟以前不一样,不大爱搭理人,有点臭美,穿皮鞋,披大氅,走起路来嘎嘎嘎,放个屁也噔噔响。这是住东厢房二宝和-帮孩子给李姗编的,为这我还跟他们打过架。我虽然不怕他们,但怕二宝他妈。他妈鲁芝苹母老虎似的,一脸横肉,大屁股磨盘-般,两口子打架,她坐断过二宝他爸的四根肋骨。老吴要房租时,她才搬来不久,凶相未露,这几年孩子大了,她男人在洋铁社当个小组长,她就来了神了,谁都敢骂,急了还敢动手,人称她是鲁智深的妹子,女花和尚。她特嫉妒李姗家,李姗家有自行车收音机,夏天晚上在院里坐着乘凉,李姗家收音机里放评戏,是新凤霞的《刘巧儿》,特好听。鲁芝苹有屎都不去拉,硬憋着跟全院人一起听。老吴下班回来,也不吭气,进屋就把收音机闭了,气得鲁芝苹到厕所里整蹲了一个钟头,嘴里说你想拉屎,我憋死你。后来小石头说您出来吧,您再不出来就把我憋死了,鲁芝苹才从茅房钻出来。因为前院就一个厕所一个坑,门一关就谁也进不去。老吴可能在战场上受过凉,肠子不好,爱拉稀,去厕所频一些。鲁芝苹一跟老吴闹别扭,就去占坑气老吴。有时真憋得老吴满院子转,然后就不敢转,捂着肚子在厕所外等着。鲁芝苹这时在里面乐得直放响屁,隔着破墙听得真真的。
还有一个小石头。这会儿他不小了,儿子都挺大了。但小石头在理发店里有个女相好,总想甩了乡下的媳妇王腊梅。可怜王腊梅在乡下又带孩子又种地,好不容易来城里一趟,小石头对人家很冷淡,一嫌王腊梅脸黑,二嫌不会温柔,深更半夜把王腊梅撵到当院哭。这本来没有老吴的事,他却好抱打不平,把小石头堵被窝里,问在乡下种地的人,有几个脸是白的。小石头说那她也不会温柔。老吴说啥叫温柔,她会温泔水就是温柔。小石头说我宁愿削去这俩蛋,也不愿意跟她在一起睡觉。老吴抄起剃头刀说我帮你削,掀起被子就抓卵子,吓得小石头光腚从窗户跑到院里……
咬鲁芝苹的腚是在夏天。那阵子,鲁芝苹逮谁欺负谁,看我家我妈一个人带几个孩子,她愣把我妈晒在院里的一件蓝褂子给偷走了。她偷时让我看见了,我妈找她要,她不承认还骂我妈,把我妈气坏了,躺炕上好几天起不来。但我妈嘱咐我不许害巴她家,惹不起咱躲得起。我很听话,打那就不去前院玩了。有一天早上,正是人们上厕所的时候,鲁芝苹又把坑占上了。我在街上正玩呢,老吴从山上蹓跶回来,手里拎着条死蛇,他用树棍扎到蛇肚子里,瞅瞅四下没人,他一指前院厕所后面的破墙洞子,小声跟我说:等我进院,你就往里捅,捅完就跑。
我没干过这种事,但一想鲁芝苹骂我妈,勇气就来了,上去就把蛇捅进去。就听里面鲁芝苹说:啥玩意咬我腚?妈呀!我往外一拽棍子,扭头就跑。前院可热闹了,鲁芝苹瘫在厕所里起不来了,那条蛇也让她屁股坐扁了,怎么看怎么像是那蛇从后墙洞爬进来的。打那,鲁芝苹有屎有尿都跑后山上去方便,再也不敢进厕所了。又因为鲁是属兔的,兔是蛇的口中食,她从此老实许多,怕山上的蛇下来吃了她。
老吴就是这么个人,不让听收音机,全院人都说他没人性;抱打不平、害巴人,让个别人恨之入骨;横插一杠子,抢人家的对象当媳妇,让人家记恨一辈子;养不出孩子来,还不会体贴人,让老婆心里别扭,差点彻底移情他人。这最后一点我参与了。不过,我是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被人利用的。那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李姗当我的老师。别看她是我表姐,平时对我可不咋着,她不让我在学校叫她表姐,我知道为啥,因为我穿得不好,她怕同事笑话,其实都是她的虚荣心在作怪。不过,在那个美丽秋天放学的路上,李姗在二道牌楼下把我叫住了,我发现她有些紧张,不时朝左右看看。她问我中午吃什么。我说家里有剩饭,和我二姐一块吃。那时我母亲去被服厂锁扣眼,中午不回来。李姗拉我进了路旁一家饭馆,买了一碗豆腐脑和两个烧饼,让我吃。我当然不管是怎么回事,立刻狼吞虎咽消灭了那些好吃的,完事就和李姗一起回家。快到前院时,李姗忽然一捂脑袋说我头疼要回家睡觉,不想让谁打扰,你在这玩,再看着山下,如果你姐夫回来,你立刻先告诉我,明天我带你吃馄饨。
馄饨是什么味儿?我亳不犹豫地答应了。于是,我像一只忠诚的小狗,在院外转悠。前院这时很安静,大人上班,中午不回来,半大孩子也都跟我一样,吃口剩饭就跑哪玩去了。李姗进屋以后就把窗帘拉上了。她有个习惯,白天睡觉怕见光。我二姐来找我问咋不回家吃饭,我说吃饱了你别管我,就把二姐撵走了。突然,有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嗖地从我身边溜进了院子,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进了李姗的屋。我赶紧追上去,想喊表姐,不料李姗出来小声说我这有事,你去院外看着。既然表姐和那人认识,我也就不为她担心了,我又去了门外。过了好大一阵子,那男的出来,摸摸我的头,掏出六块儿包着玻璃纸的糖放在我的口袋里。到了下午,我看见李姗睑色极好,眼睛放光,穿着露大腿的旗袍去了学校。
这个美差,我连着干了三个中午,得到的奖赏是豆腐脑、烧饼、馄饨、炸酱面、糖、花生。本来,我还可以继续干下去,伹却让我把事弄砸了。我把糖和花生存在一个纸盒里,想省着慢慢地吃。但第三天晚上我发现糖少了一块儿。本来是六块儿,我吃了两块儿还剩四块儿,却只有三块儿了。我认定是我二姐偷的,就找她要,她不承认,我俩打起来。我母亲发现了,就问是从哪里来的,她以为我偷什么东西卖钱买的。我不愿意当小偷,就说了这一切。我母亲立刻给我二姐五分钱,打发她去买糖,然后问李姗他俩在屋里干啥。我说我没进过屋不知道,但那天中午我抓一只秋蚂蚱抓到李姗窗下,听屋里李姗很小声地哼哼,还哎哟了一声。我母亲一把将我的嘴捂住,说你再也不许吃他们的东西,也不许给他们看门,再去就打断你的腿。
我害怕了,再放学撒腿就跑,绝不让李姗撵!几天下来,李姗对我又恢复了原来的态度。我知道她胆子大了用不着我了:老吴当管理员,中午很忙,他又好喝儿盅,喝完下午还要睡一觉;小石头的理发店中午不休息;鲁芝苹调到离家很远的肉联厂……我也知道李姗和那男的在屋里没干好事,虽然是什么事弄不清,反正是背着老吴的事。我想把那男的吓跑,采取的方法之一是学老吴,老吴的皮鞋是从部队带回来的,鞋底钉不少铁钉子跟马掌似的,走路咣咣响。我捡了个破罐头盒,绑在脚下,在前院走得哐啷哐啷的。李姗很紧张地开门,一看是我,立刻火了,让我滚。我又和大宝联合起来,在台阶上放目行车轴承里的滚珠儿,戴鸭舌帽那男的出来时走得慌,一脚踩滚珠上,滑个老头钻被窝,鸭舌帽都摔掉了。我们躲在一旁捂着嘴看,是个挺俊的小伙子,留着分头。
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黄小林。至于他俩是如何旧缘重续,而且如此大胆行事,我就不清楚了。这件事的结局是老吴一天中午突然回来了,把他俩堵在屋里。但李姗和黄小林正面对面坐着谈话,老吴傻乎地说:来客人啦,你们谈着,俺找个东西,这就走。走到二道牌楼时他琢磨过味儿来,扭头又跑回家,进屋一看就剩下李姗一个人,正拽床单子呢。老吴问他来了几回了,你别以为我是傻子,那小子见了我脸都变色了。李姗心惊,以为我给她泄了密。但她死活不承认。老吴还算大方,说若是再碰见,就白刺刀进去,红肠子流出来。打那,我再也没见过黄小林来过前院。据说,黄还和别的女人好,在他退休的前一年,他还有花心,大雪天去酒吧找小姐,半路上让车撞个脑震荡,病好了老实了,每天去大坝上打扑克,跟先前两个人似的。
老吴在文革中受了不少罪。开始全是因为李姗。李姗好穿,又有条件,没孩子,她挣五十六元,老吴八十四元。那时猪肉才一块多钱一斤,你紐他俩的日子能错得了吗?文革从学校闹起,一下子把李姗抓出来,说是资产阶级的臭小姐,还说她是破鞋,拉出来斗,脖子上吊着鞋片子。这时,学校革委会的主任还是白校长,他挺积极的,还动员老吴揭发批判。很明显,我爷爷不是劳动人民,要不然也不可能有这么多房子。前面说过,我大姑抽过大烟,大姑夫不务正业,更可怕的事还有,也不知从哪查出来的,说李姗她亲爸还活着,在台湾,还跟什么军统有关系。这还了得!此外,还有和黄小林的关系。黄小林运动一开始就给揪出来,说他一贯流氓成性。白校长说老吴同志你得站稳立场揭发批判呀,你媳妇很可能是国民党留下的特务。老吴对这话可不爱听了,刚解放时李姗才多大,十多岁的孩子能当特务吗?老吴就骂:娘了个X!她那岁数要是能当特务,你老白毛子大金牙就是特务头子啦!
白校长气得直跺脚,咬着金牙说:你……你反对‘文化大革命’!
老吴说:有能耐用你的大金牙把俺嚼了!他扭头就把李姗带回家。小学校学生太小,只有几个青年教师咋呼得欢,但却不敢惹老吴。回到家,李姗先把尿湿的裤子换了,然后搂着老吴就哭,说多亏了你呀,要不然我就想寻死啦。老吴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家女土匪临死前跟俺好了一回,又捡了条命,人家对生活都充满着希望,何况咱们呢。李姗听了也没急,说我也曾对不起你,跟黄小林好过那么几回,咱对着毛主席宣誓,打这往后,谁都不许干坏事,干坏事就让他挨斗。老吴不说话也不举手,点点头就拉倒了,后来他说俺才闹一回,她闹好几回,感情她合算啦,俺就是不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