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难题呀!热河城时至今日也不大。群山环抱,一水穿过,能盖房住人的地方就那么多,离宫还给占去多一半(当初皇上只觉得在这避暑合适,并没想把此地变成多大的城镇)。山上山下,长街短巷,老树连新槐,旧屋挨新宅,从根到梢从头到尾,这地方大多数人都互相认识都知道或者转个弯就能打听出来。像马老虎这样的知名人士,你得罪了他,岂不等于在马尾巴上拔毛,老虎嘴上薅胡子,存心找踢找咬吗?
傅桂英终于听明白是咋回事,她捅了铁锁一下,笑道:算啦算啦,我当是为谁担心呢,感情是那帮小姐。那些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咱犯不上管她们的事。
郎小花说:就是就是,她们空手来,啥累也不受,就把钱大把地挣走,也太便宜了。
瘸四说:人家也累,天天上夜班,睡不上觉……春杏说:别说啦,说不了两句就下道。我也同意这事咱甭管。那帮丫头也该吃点苫头了,要不然,过了节她们准勾引更多的人来。
二猪头点点头:倒也是,搞得乱七八糟,太不像话了。
小梅子看看众人:我声明,我跟她们可没关系,我是凭手艺吃饭。没了她们,我的生意会更好。
铁锁叹口气:咱惹不起马老虎那些人呀。闹出事来,有公安局呢。
瘸四说:要不然咱打110。傅桂英问:你敢说你猜的就准?瘸四说:有枣没枣三竿子。小梅子说:你以为那么着就能留下春杏?想得美!你还没写字据呢。
春杏说:对,你给我写字据去!
傅桂英对铁锁说:快回家试试电路坏没坏,找透明胶把玻璃想法粘上。
郎小花叫二猪头和小梅子,说:咱也有事,咱心平气和地谈谈老吕说的那事吧,总这么送肠子,也不知道送哪年哪月去。
三家人说着就都分开,各归各屋,戗戗自己的事。这很正常,他(她)们自己的麻烦事还没有了结呢,哪有那么多闲心管旁人的事,尤其是管马老虎与痞子和那些脸上抹得鬼似的鸡的事。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初,就扫荡了的这个毒瘤,咋隔了这么些年,又冒出来而且越闹越邪乎。你瞅这街上,开饭馆子办商店,弄不好还赔本关张转让店铺呢,惟有那些大红灯笼高髙挂的发廊呀脚屋呀,越办越来劲,越办越有点势不可挡。退回几年,这等事还是人们私下可说,宣传上不可见的。眼下真的讲实事求是,敢揭自己的疮疱了,报纸电视毫不客气的又有字又有影儿。于是,有人就研究,说热河城古来有啥行业兴旺?一是捣弄大烟。此地从民国初至伪满时期,种植罂粟十分厉害。又因此地地处塞北,昼夜温差大,故大烟质量数上上等。二是赌业。此业可追溯至宋辽和好的一段时间里。随着当时双方官员的往来,商旅也在塞北的茫茫山中行进。热河上营地势平坦水草丰美尘土不起,是商旅最佳的宿营地。歇将下来,酒足饭饱,朗朗月空,漫漫长夜,最好的消遣就是赌钱了。而后便沿袭下来。时至今日,常见街头经商者,撇了摊点不顾,聚到一旁打牌。三是青楼娼盛。此业兴于清朝。那时每年都有大批官员随皂上来此。皇上在离宫里住,有皇后嫔妃陪驾。
朝廷大员亦在宫外建宅第携家眷温席安枕。可大多数中下层官员士兵,还有来此做生意的,就没有那么方便的条件了。热河天气凉爽,人至此全无苦夏感觉,饮食倍增,加上鞍马操练,体魄愈健,于是必然生出许多要求来。茶楼酒肆,烟馆(暗的)赌窝,与之相连的就是青楼花巷。相传最有名的一条巷子叫翠花胡同,距离宫正宫门不过一箭之遥。翠花胡同档次最高的自然是翠花楼,郎翠花(与郎小花无关)乃热河名妓。此女父母为草原人和江南女子,故生得一副合二为一上上等的极佳容貌,即集北国的豪放与江南的妖媚和谐地糅为一体。是个啥样,咱也说不太清。反正有清一代驻骅山庄的咸丰皇帝,曾偷偷去过翠花胡同。彼时国难当头,京城陷落,朝廷逃难,人心惶惶。咸丰皇上大概苦恼过度又无处排遣,便瞒着皇后等人溜出宫来寻欢作乐,翠花楼就是首选目标。尔后咸丰皇上死在热河,寻找病根,翠花楼便有罪证一条,于是被査封,乃至宣统年间才有人敢在此楼重操旧业。
说了这么多,意思是说历史与现实是有联系的。春草夏盛,秋衰冬枯,日月交替,潮起潮落。事物的发展变化是有规律的,而非由人的意志所决定。但这么说可不是为今日盛产小姐找理由,而只是想说不必大惊失色。八号半院内的诸位对此忿忿不平,不过是一时火气所致,过了一阵儿,情况就有了变化。
先是各屋的门响,接着便陆续到了院内,彼此默默无言。良久,还是这院的大功臣二猪头说:我琢磨,甭管咋说,那也是人。枪子不长眼。咱知道了装不知道,有点丧良心。铁锁连连点头道:人命关天,还有社会治安,我,我宁愿不摆这枪摊……
瘸四说:大丈夫应该拔刀相助。小女子也该救。模样不赖,死了可惜。
小梅子问他:你想趁火打劫,闹一个?二猪头说:别扯谈了,说说该咋办?春杏说:最好不暴露咱们的身份,还把她们救了。郎小花说:也别让那些小子动枪。动枪就得进去。监狱人挺多,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
傅桂英说:能有啥好法子呢?这黑灯瞎火的,恐怕找黄翠翠都找不着。
她这话把病四提醒了。他说:呼她,就说有生意,一呼就到。
小梅子不由自主地问:你咋这清楚?你肯定呼过。瘸四得意洋洋:那还用说……后半句话让他又给咽回去。其实他是听旁人说的。呼上门的小姐要价高,他花不起。他一时忘了春杏就在眼前,又想吹牛,忽然明白过来。春杏还真有些生气(很怪,她自己跟别人好,却反对男人不正经),但又不好意思发作,转身要走。二猪头说都别瞎闹扯了,还是合计合计该咋办吧。春杏便转回来,说要是呼黄翠翠,我知道她的呼机,只是呼了之后,谁去跟她说,又怎么说。说浅了她不会听,说深了没准连夜就闹起来(把姐妹们找到一起商量),传扬出去,恐怕就保不住密。
对此,众人都很伤脑筋。二猪头说都使劲想,无论如何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既救她们,又不伤害咱们。他发了话,众人便在院里转悠着想,想来想去,还真让他们想出来了。这个法子完全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往下也需要众人的相互配合。事后,虽然回想起来很像是在演一场戏,而且是漏洞百出的戏,但当时众人演得格外认真。五十年大庆过后,热河城一个写剧本的业余作者在茶馆里听瘸冈讲这段事,他一时高兴还编了出小戏,是多场景的独幕戏。他拿宥稿子找剧团,人家不演,往刊物上投,也没人登。他一赌气就打印出来给朋友看,自己找个乐。本于中的情节,显然比他给大大地加工和虚构。他的本意是歌颂一些平民的侠肝义胆,并教育一些年轻人莫走邪路。但由于编剧水平有限,就编得不伦不类的,最终也未能搬上舞台。
当时真实的情况是这样:八号半院里的人把黄翠翠请上山来(以有客人的谎话骗来的),来了却撇开那件事,由春杏当托儿,让铁锁扮成算命先生给大家算卦。通过算卦,瞀告黄翠翠要加小心。黄翠翠平时爱信这一套,春杏和小梅子都清楚。只可惜此时黄翠翠归心急切,又觉得明日不是单身一人行动,故没当回事。
黄翠翠走后,瘸四埋怨众人,说还不如让二哥和自己扮成恶霸,吓她一通,使她感到邪路黑暗,从而幡然海悟。众人说只怕你存心不良想趁火打劫。瘸四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他们又做的一件事,是打电话给马老虎,警告他明口不要胡来,小心偷鸡不成丢了米。这电话是由郎小花提着鼻子打的,马老虎是万万想不到郎小花的。
等把这两件事都做完了,大家都累了,便歇着了。春杏跟小梅子睡在一起。瘸四在窗根下请春杏回去,舂杏没理他;小梅子睡不着,舀瓢凉水泼过去,把瘸四浇回屋。
转天一清早,红庙山八号半的各位谁也没和谁打招呼,却都陆续下山。逛早市呀吃早点呀逛大街呀,看去都逍遥自在。但-在八点半时,他们都来到头道牌楼储蓄所对面。热河城西大街是当年皇上来避暑山庄的最后一段御道,前后有三道牌楼,头道牌楼若干年前重新修复,金碧辉煌气象万千,上书四个大字光天化日。其本意是指太平盛世,后来亦比喻众目昭彰,是非分明的场合。二猪头等人不约而同看看这四个字,再看看蓝天亮日,然后心照不宣地盯着街道对面。他们想得很对。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真有人敢大动干戈?
瘸四小声问二猪头:如果抢了,咱行动不?
二猪头说:动,不动干啥来。
铁锁问:咋动?
二猪头说:喊。
郎小花说:我们嗓子尖。
春杏说:别喊差了,以为咱们被抢。
小梅说:到银行门口喊。
傅桂英说:贼怕喊。
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他们也不去想。反正此刻他们都感到很兴奋,感到自己身上的分量沉甸甸的,后脊梁骨都有点麻苏苏的感觉。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一个平民百姓,一伙下岗职工,一些住在山上平房破院里的人,实在生活得极平淡;热闹的世界,似乎和他们也隔着一层玻璃,看得见却摸不着。现在好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他们看来,没有比此事更大的了),将要把他们卷进一个新的天地。不求荣誉,不求金钱。那求仆么?或许只是求参与……运钞车准时到达。正如瘸四所描述的,四个执枪护卫面对两边,手握轻型冲锋枪。押钞员将一小布袋交给店里的接钞人,然后车走人空。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瘸四说:这么点钱,没十斤大米多。小梅子说:还能扛一麻袋?那不是锯末。铁锁说:少说也有二十万。二猪头瞪了一眼:安静。
一辆豪华中轿缓缓驶来,停在储蓄所门前,前后下来六位女子,个个穿戴时髦身材丰满,一看就不是一般人。打头的正是黄翠翠。她显然有所警惕,朝四下望望,看一切正常,手一摆,六人推门而人。时间不长,便陆续出来上车,等到六个人都上了车,中轿关门启动开走。一扇车窗拉开,黄翠翠看见街道对面的人,用手指指,喊:谢谢你们,有空去东北串门。
二猪头等人目瞪口呆。他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咋回事?一切就这么简单地过去了?甴忙活了一宿一早,啥事也没有。天还是蓝蓝的天,太阳还是明亮的太阳,车辆呼呼地在行驶,交通警在打着手势。有辆巡警车不紧不慢地向这边开来。二猪头说:快走,人家别以为咱要抢银行!
呼啦一下就散了,该干啥干啥去了。二猪头郎小花去探儿子,铁锁傅桂英找人修靶台,瘸四去找饭局(蹭饭喝酒),小梅子琢磨老吕的事,李春杏要跟马老虎再好好谈一次……
过了两天,就是9月30日了,热河城放焰火。红庙山由于地势高,看得清楚,故附近不少居民都聚到这,很热闹。八号半院外的空地上,大人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色暗下不久,一个个五彩焰火腾空而起,把夜空照得绮丽无比,映得红庙山充满了幸福和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