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喝酒聊天,赛过神仙。此时秋高气爽夕阳斜照,八号半院内泛起一片红光,暖洋洋令人从心头热乎。二猪头把小桌搬到当院接着喝,从院里能看到多半个热河城新的也保存起来‘天长日久,对这些残品就不那么精心了,有人就开始往外偷,偷出来不是个人用,而是想卖钱。于是,锔细瓷器这活就应运而生。一般锔匠是在瓷器外面锔,锔子很明显地排在裂痕,铁锁他爸会内锯,把锯子锯在里面,手艺十分了得,可惜这手艺后来失传了。铁锁念书时念得不赖,但正赶上文革,初中毕业时,上山下乡的风刚过去,从学校直接就分配到卩:铁社了,还是叮当响,制造白铁皮烟囱那白铁社是区办的,没点实力,产品又落后,市场经济的萌芽刚博出一点点,这社就不行了,等到烧暖气的楼房多了,外地的机制烟闵以很便笪的价钱闯过来,他们就彻底完啦!铁锁还算是明白了,在草棵子里望了好多日子蓝天,终于看出天上是那么宽广和深邃,好像能把一切都包容进去。
于是,他是从草棵里钻出来,掸掸身上的土,去迎接挑战。这一战就战了十六年,开公的(皮包公司),办企业(个人小厂),承包招侍所,推销钉制品(各种铟号的钉子),接下来楚炒股、传销。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终战成脑血栓,抢救过来,人整个不利索了。他媳妇傅桂英在盲哑拔丝社当仓库保管,钉子就是她厂里的产品,可惜也是堆得长锈卖不出去。傅桂英是正常人,但和盲哑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也不爱说活,看人直勾勾的他们两人最杰出的事业,就是儿子了,儿子考上大学,还是名牌,头年走的,在红庙山着实光彩了一阵;可往下就顾不上乐了,就剩下给儿子挣钱了。傅桂英每天起早蹬二轮弄些水果卖,铁锁腿脚不利索,弄些香肠去早市卖,白天做饭,晚上去夜市摆枪摊之(电子枪)。两门子现在就一个目标:挣钱供儿子念大学。再苦再累也心甘,小车不倒只管推,担风险的亊不干,两步一个半脚印(两人各迈一步,铁锁脚不稳,像半个脚印),风风雨雨向前走。这五句话是他们自己总结出来并写在墙上自勉的。
郎小花不愿意用铁锁的肠子。大凡早市上的东西,来路一般都不是正常渠道。虽然儿子犯了法,但也是人。你儿子上大学,我儿子进监狱,去的地方不一样,可都有一样的人权,何况我儿子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力,给儿子送东西,就得送最好的,要让他感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成果,充满信心地去立功减刑,争取早日回到社会上来,回到父母身边。于是,她朝铁锁摆摆手。
铁锁不知道郎小花想什么,还以为人家不好意思收呢,忙说这些肠子不卖啦,我新买来一套电子枪,除了打靶,还打飞机打鸭子打坦克打野鸡,玩的人多,能多挣点,我就不去早市了。
瘸四说野鸡可得打了,听说头年国庆时清理外来人口,小姐纷纷提钱回乡,把银行的钱都取光啦。二猪头说不可能,银行有的是钱。瘸四说你们听着,每天早上各储蓄所开门,从总行开出押银车,都是那种扁鼻子的鹵京依维克车,一个司机,一个押解员,四个穿防弹衣执枪的武警。一般储蓄所不过接十万,一小布袋(加封),等到营业开始,有存钱有取钱,就由储蓄所自行调剂了。假若开门就进去十个小姐,每人取两万,柜台里肯定支付不出来。
听完瘸四的这一番话,二猪头愣了一会儿问:你咋知道这么清楚?想抢银行呀?
铁锁说:那可是鸡蛋碰石头。
郎小花说:老四,枪子一响,可就老几都没啦。
瘸四眨了好一阵眼睛,忽然拍了一下桌子,说:坏啦,他们准是想抢小姐!
这可不是瘸四胡瞎猜,而是有极大的可能性的。热河城内的小储蓄所没有什么警卫,几个工作人员把自己牢牢地锁在柜台里,钱到用户手中,就没他们的事啦。瘸四的狗朋狗友多,想发财想发疯的起码有一个班,没事就啾银行怎么押送钱,从银行出来的人又是啥表情,什么人专爱在什么时候到这存钱取钱。前几天瘸四跟几个哥们喝酒,喝多了,有人就吹起牛来,就说了上面那些话,最后还说了一句,不能让这些鸡把咱们的钱都挣光,咱得来个拔鸡毛行动。瘸四知道他们是说得出来干得出来的。五十年大庆前,准得清理外来人员,旅游旺季以来一直在热河吃食的小姐们,肯定满载而归。而她们胆子又极大,随身带款子一点也不害怕。可她们也有心虚的地方,一般不去门脸特别大警卫站好几个的银行存钱,而爱去小储蓄所,和工薪阶层平民百姓混在一起存取钱,她们心理上感到舒服和安全。现在,这个心理被瘸四的哥们发现并研究得透透的,他们要从这下手,看来也是考虑了许久。
虽然大家惊讶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二猪头说咱这是猜测,没办法报告,咱也没法子给小姐下通知,万一没这回事,咱们给哄哄起来,闹不好再扣咱个扰乱社会治安,咱喝酒吃肠子可就不香啦。
铁锁说四兄弟你那几个哥们,差不多天天晚上都去我那打枪,没觉出他们有啥不-样,惟一有点变化的,是前一阵子爱打长枪(电子枪),这阵子专打手枪(电子枪)。
郎小花说他们最好是别冒傻气,挣钱都不容易,抢钱更不容易,轻了大墙里关起來,重了就得吃枪子。要是能劝,最好还是劝劝,小姐们挣那俩钱,提心吊胆还有白眼,也怪不容易的,前些日子听谁说个顺口溜,没嘈音,没污染,加快消费促发展,往下还有不老少呢,都没记住。
按说眼下发廊小姐,街头野鸡,都成公害了,公安部门猛扫,正经百姓也都痛恨之。但郎小花却说出这等带有同情色彩的活,而且往下并没人反驳,这里就大有文章了。首先是商品经济钱字当头,一来二去,人们的观念就变了,虽然没到笑贫不笑娼的地步,但也或多或少把廉耻二字看得轻了许多。前几年,歌舞厅洗头房的小姐基本上还都是外地来的,现在情况就变了,本地一些女子也两眼一抹纷纷下海;再有就是也不知上面是咋搞的,电视报纸猛扫,大街小巷发廊却猛开,你瞅吧,还都有营业执照,扫天不幵门,晚上花灯闪亮,小姐艳装登场,在门外卖弄风騷知道的,是这些发廊有根子,跟公安里的人都连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政策幵放到这一步,就要开征花税啦;还有一点,有点不好意思说,耶就是二猪头的老妹子、郎小花的小姑子小梅子,最近也开始涉足这个行业。据小梅子自己说,她去发廊是实实在在地给人家做头发做美容,绝不会干那种下贱事。小梅说活也挺随便的,说发廊挣钱多,咱图的是钱,有钱买套商品楼搬山下去,离开这个穷窝。咱要是想老爷们,就登记再结一把婚,犯不上叫人背后指脊梁骨。二猪头有一次急了,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说的比唱的都好,到了那是干那勾当的地方。小梅子说二哥你放心,我甭管折腾到哪个地方,我把握住卖艺不卖身这一条,也就行了吧。小梅子确实挣得不少,住在哥哥家,哥嫂又不富裕,她没少给嫂子钱。郎小花得人好处,自然也就得向着人家,因此,说到发廊呀小姐呀,她嘴甩都留着分寸。铁锁和瘸网心里都明白着呢,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故郎小花在这事上哪怕把煤球说成是白的,他们也不反驳也不戗着说,大家活得都挺不容易,互相之间都得过得去才是。
以上是二猪头和瘸四在一起喝酒时发生的一些事,在热河城平民百姓中,这属于非常平常的事,听说的一些活,也是说过了就该忘了的话。谁叫他们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身上没有任何官职,除了外地游客问路时对他们笑(二猪头很愿意给人家指路,听到感谢话,他心里很愉快),还有买菜买什么东西没成交时对方是笑脸(钱递过去,马上没了笑容),其他的时候,就极少得到别人的恭维。久而久之,他们也知道这个世界多了自己不多什么,少了自己更不少什么。所以,自己说过的话,就跟大水里落进一个小石子,没了也就没了,不必引起别人包括自己的注意。
如果不是那天夜里铁锁带回一个可怕的消息,如果瘸四媳妇李春杏那天晚匕不突然阅到八号半的东厢房,前面的所有人物和故事就根本没有必要成为文字……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铁锁去夜市摆枪摊(傅桂英在那等着),二猪头和瘸四吃饱进屋迷乎,郎小花去超市买火腿肠时,有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进了八号半小院。打头的是小梅子,随后是李春杏。李春杏的相好名叫马老虎(姓马,绰号老虎),后面那两字到底是什么,李春杏跟他在一起好几年,也记不住,反正一张嘴叫老虎,就都有了。老虎开始和春杏都卖服装,夏天,送春杏一套高级半透明内衣,让春杏试。春杏明白是咋回事,就说我不会穿这洋玩意,马老虎关上自己的门说我帮你穿,你先把这些碍事的衣服脱了吧,春杏就脱,结果就烈火干柴碰到一起。后来,老虎卖标准件螺丝,再往后开饭馆,办发廊,折腾得挺大。马老虎本来对春杏不错,确实想娶了她好好一起做生意过日子,但后来有点变了,是因为发廊来了一个东北妞,叫黄翠翠,年轻漂亮,风騷迷人。
男人跟馋猫似的,没有不喜欢腥味儿的(只不过绝大多数人是有心没胆)。马老虎有胆,还有钱,很快就跟黄翠翠搞到一块儿。小梅子偏偏也在这个发廊里做活,她与春杏早就熟识,毕竟春杏在红庙山上仵过多年。小梅子做美容的手艺不错,她的目标是将来自己开一个发廊,当女老板。但自己眼下没实力,只好给人家做,她有意跟春杏搞得很亲热,是想万一有一天马老虎开店开烦了,把这发廊往外盘时,自己通过春杏这关系,没准能捡点便宜。不料半路上杀出个黄翠翠,眼瞅春杏被马老虎踢蹬了。
小梅子出于同情也好出于个人目的难以达到也罢,一点也没犹豫,就把她所知的细情都告诉了春杏。春杏很感谢小梅子,发誓说如果当了马老虎的家,一定把这发廊白送给小梅子。小梅子知道白送是不可能的,但那么着好处肯定要有,于是她就帮春杏,春杏跟马老虎闹了一阵。马老虎打出结婚的牌,春杏一下子傻了,全因为瘸四死活不离。小梅子跟春杏说瘸四是倔驴,越硬越不服,打官司离不了,你不如来软的,去红庙山跟他好好谈谈,兴许他就松了口。春杏叹了口气,说马老虎朝三暮四的。只怕我正式跟上他也得不了好。小梅子说我体会是天下哪个男人也不牢靠,惟一的办法是咱自己有实力,你和马老虎成了夫妻,就是再离,也有权分得财产,眼下你要是后退了,光身来光身走,人家正巴不得呢,便宜全给了黄翠翠那个骚货,没看她这一阵子,隔几天就去头道牌楼(储蓄所)存钱,马老虎的钱包八成快让她掏空了。
就这么着,李春杏咬咬牙就跟小梅子重上红庙山。虽然只是几年的功夫,由于当中一直没有回来过,再加上山下整日里见新楼在建新路在开,而山上面貌依旧,恍如昨日一样,李春杏便想起当年结婚时的情景,想起带着孩子在门口与邻居聊天的笑声,还想起生活困难时众人你帮一把我帮一下的情谊,她的心里便有些不好受。进院后,小梅子悄悄跟李春杏说:记住,光嘴里答应不行,让他写个字据。春杏点头:对,得写同意离婚。小梅子说:不见字据,可别让他得手……春杏的脸红了红。这是心照不宣的。小梅子进院前都没往这上提,可春杏心里早就明白,回来光靠嘴谈,绝对解决不了问题,女人又没有武力,惟一的杀手锏就是豁出来一回,反正眼下跟瘸四还是夫妻,也不算胡来。据小梅子说,不少要离婚的两口子,在办手续的头天晚上,都度过了结婚以来最愉快的一夜,这样两个人分手以后,男方每每想起来,便不甚记恨女方,否则,临了你还不让我沾你一下,将来说啥也得报复你。小梅子离了三次,都没惹出麻烦,相反,遇见为难的事,那几位还乐意帮她,看来她在这种事上处理得很好,而从中总结出的经验,就显得宝贵与实用。
八号半这院内三家的门都不锁(只要有人在家)。这不像住楼的,大白天又是防盗门又是铁门关卡森森。这没事儿,小偷都瞧不上眼,强盗更稀罕来,偷个黑白电视,连旧货商店都懒得要,绑俩穷人的票,索不出钱你还得管饭。所以,小梅子和李春杏分头进屋都毫无声响。小梅子支棱着耳朵听着东厢房的声儿,预备着随时过去帮李春杏-把(防止瘸四得手之后又把字据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