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三侍女,都到了该出嫁的年龄。
尤其是方太太看见老二方卫征对舒云有些意思的时候,心里头的这个想法就如阳春三月的插柳,很容易地生根发芽了。
晚饭后,水秀撤了残汤剩饭。精细的方太太瞥见她在端那碗酱肘子浓汁时,企图不露声色地嗅了两嗅。待她出去以后,方太太对方先生说:“身子都胖圆了,还贪嘴!魏老婆子同她洗了回澡,神经兮兮地回来跑来同我讲,怕水秀肚子出问题了,腰腹滚滚圆,一对胸脯子像气球吹起的一般大。”见方先生蹙了蹙眉头,方太太又觉得不该说得如此细致,叹道:“她三人里头,只水秀小一岁,却也吃的饭了。”
方先生吸足了一筒水烟后才说:“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我们方家是知情知义人家,从曾祖起,在城内外方圆数十里就是有好口碑的,所以打发她三人也不能太随便,尤其丽珠,说到底我和她母亲还是不出五服的表兄妹呢,更不可以太草率的。”
方太太随即点点头:“丽珠这姑娘心性高,也有文墨底子,只可惜命相太苦。”
方先生说,三个姑娘里头,最敏慧的怕要属舒云了。进得方家门槛的时候,一个字不识。那阵子丽珠教他长孙非非写写算算,舒云抽了空便在一旁用心,现在居然能写很通顺的家信了,一手字也平平整整,看得过去。
不知怎的,方太太看舒云,总似贾府中的王夫人看晴雯一般不人眼,又知方先生心下喜爱舒云的灵悟,不好当他面恣意褒贬的,便说:“只怕她是太有心计了,一般般的话也不多,平素拿话问她,问一句答一句,那是多一句也不肯说的。”方先生淡淡一笑说:“那她是怕你。”
方太太顿时就有几分委屈:“我岂是让人怕的,你还嫌我平日和善得不够么!连非非都敢当面叫我老婆子呢!”
这时,牛宝攥着一条扁担进来四下里寻找。方太太问她找什么,他说找棕绳钩子。方太太说这饭厅里哪来的棕绳钩子。牛宝不言语,继续找,终于让他在一张红木凳子背后找到了。牛宝说,非非这段时间老喜欢藏他的东西,尤其是那次答应带他到东山去采杨梅,后来没去,非非就更不待见他了。牛宝说这话的时候边挽扁担绳子边看方先生。还有些难堪事他没说,包括非非在他茶缸子里洒尿。牛宝当然知道,方家之所以看重他,工钱比别人家给得高,除了他能干以外,还有一点就是他忍性好,肯吃亏。
不让牛宝带非非去东山玩的是方先生。方先生原本对那片集佛道于一处的葱茏山岭也是兴味盎然的,自从去年5月在那里兴之所至地求了一根下下签以后,心里就隐隐有了芥蒂。牛宝则以为,非非的爹在日本留学,方先生就越发把这个长孙看重了。
此刻方先生说,挑水还是应该放在早上,沉静了一晚,早上的水清。
牛宝说,早上挑了满满一大缸的,丽珠和舒云两个丫头今日结伴洗操洗头,就用光了。刚才魏婆子还在那摔勺子丢盆,说是要给老太爷揩身,都没得清水了。
方太太不悦了:“她两人洗澡洗头,家里的井水不是一样用么,连我都能用!只怕是越养越娇了吧。”
方先生不爱听她唠叨,就对牛宝说:“你去挑吧,顺便叫丽珠把非非带了来。”
等了一刻,听见牛宝挑了第一担水回来在隔壁厨房哗哗地倒水,料得他没找到非非,便撇下方太太,一个人踱到后院来。
后院有两棵很粗的白果树,听父亲说,还是太公手里植下的,绿阴浓密得从高大的围墙上满溢出去,一堵墙就总是阴湿的,绒绒生一层青苔。
一方四季不涸的井就在后院两侧,顺着青石板走下去,水满的时候,甚至肩上的桶都不用卸下来,只消侧了腰身,左一舀,右一舀,便淋淋漓漓地满了一担。这可是一眼好井,清冽,甘甜。太公手书的“珠泉”二字就凿在对面的石板上,有年深岁久的苍劲。
算来是从今年开春始,这眼井水就渐渐变味了,起始是涩,后来是苦。最先品出味道不对的竟是缠绵病榻已久的父亲。当初也不把他的话当真,总以为病者的味觉不可靠的。真到举家上下都有异感,这才不敢再吃。
方老太爷自中风以后就吃斋念佛,深恐井水突变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报应,于是礼佛更勤。
方先生有过一段格物致知的学历,当然不会等同老爹一般的见识,装了一瓶井水,差人送到省城医院,请一个老同学做个化验。化验没有十分明晰的结果,只答矿物质含量过高。后来,方先生还到附近寻査,看有没有开矿办厂破坏水源的情况,也没有查到具有说服力的结果,只好存疑。只好叫牛宝日日到街镇上的三眼井水去挑水吃,却瞒了方老太爷一个,只称井水又甜了,怕他老人家心理负担过重。
此时正是谷雨节气,万物勃发,春江水涨。脚下的这眼井依然清冽得一眼见底,满溢得漫过了两层石阶,却因苦涩而不能再喝。
方先生心里蓦然有了一阵感伤。
非非的欢叫声从后门涌了进来。
他后面紧追着舒云,再后面跟着丽珠。舒云用土箕在小溪里给他捞了些蝌蚪和小鱼,盛在一只银亮的罐头盒里,又放了几茎嫩绿的水草。那时候,非非就掐了几茎狗尾巴草插在她的发辫里,然后一路跑一路叫:“新娘子,新娘子!”罐头盒里的水泼洒得一身都是。
此刻看见方先生,舒云和丽珠都站住了。舒云的头发有些乱,一张脸红扑扑的,看见方先生,她总有几丝拘谨,一张脸就越发红透。丽珠却显出一般侍女不大有的成熟和大方,稳稳地叫了声:“方先生。”
尽管丽珠和他沾亲带故,尽管丽珠在他家兼有佣工和家庭教师的双重身份,方先生还是不大喜欢她在主人面前一副轻松自如的神态。方先生认为她的这种神情源自她内心含有与众不同的感觉,这种感觉应会使得舒云不大舒服的,奇怪的是舒云似乎处之泰然,而性情原本粗放的水秀丫头倒时生醋意,爱与丽珠闹点别扭。
非非向来对三个侍女都是直呼其名,偶尔要求人的时候才肯在名字后面加上一个“姐姐”。此刻他踢踏踢踏奔到井边,把罐头盒沉下去加水,不当心就跑了一些蝌蚪和小鱼,于是大声唤舒云姐姐去帮忙。
舒云得了借口,朝方先生略一点头,紧着几步过去说:“这井水不能加,必须去加小溪里的水。”
方先生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对丽珠说:“平日倒是你带非非的时候多,他却同舒云亲。”
丽珠并不因之感到难堪,坦然道:“平日我教他识字学算,管得严,学生对老师的态度,向来是尊敬或害怕,少有亲近的。”
方先生想起适才方太太讲起舒云有心计的话,其实更有心计的,应属丽珠,总不愿意放弃表示自己与舒云和水秀有差异的机会。
丽珠站在那,还想同方先生谈讲。方先生一时却觉得无话可说。方先生感觉着自己对丽珠的成熟与老练,是日益清醒了;又觉得她到底是文化世家的底子,即便身处低贱,也依然脱不尽小姐的味道。
春日渐长,已是戌时,天还不肯黑下去。霞云如同被水彩浸透,虽然被一层一层地揭淡,却不肯一下子就褪尽洇过的痕迹。
只消有微风拂过,墙角的那丛佛肚竹就騷然抖响。老爹在中风前,晚饭后是必定要拄杖到竹丛间水井边转一转、看一看的。人老不中用,方先生猛然觉得,以前的日课形意拳的确是不该荒疏的。丽珠过来扶着他的胳膊说:“石板路滑,先生回家吧。”方先生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香气,像是脂粉,又像是花木草香。他忽然来了兴致说:“天还亮光,你陪我到后门外走走。”
非非玩任何东西都是三分钟的兴趣,进得前院他就把罐头盒放在檐下,然后跑到方太太那边去讨蜜饯果子吃去了。
舒云听得方太太在那厢屋问:“非非,看到你爷爷么?”非非答爷爷在后院林子里。方太太追问还有谁。非非没答她,大概是在甜甜地吃果子。奶奶说:“你不说就没得你吃?”
这边舒云赶紧弄出声响,高声问:“非非,这盒子里的东西还玩不玩?”
非非含含糊糊答不玩了。看着盒子里的小生灵,舒云心有不忍,就拟放到后院的小水塘里去。路过那眼珠泉,忽然想,何不就放它们到井里,也可以试试这水是不是有毒。放下的那一刻又寻思:人到底是残忍的,若是这水有害,它们的性命就不保了。
起身的时候,听得见围墙外有丽珠和方先生的说话声。舒云想,换你就不敢单独陪方先生在外头散步,倒不是觉察出方先生在你面前有什么令人难堪的企图,而是方太太一面对丈夫温柔,一面对他的身边提防得很严。方先生家境殷富,却从未动过娶姨太太的念头,舒云认为,缘由是方太太的柔中有刚;丽珠却不以为然,说方先生思想开通,十多年前的“五四”运动,方先生就投身其间,甚为活跃,在报纸杂志上写过好些批判旧思想旧习惯的文章。这些文章,方卫征都从父亲的书架上拿下来给丽珠读过。丽珠当时赞叹:“你父亲的笔力真是既深厚又尖刻。”卫征说,父亲后来若不是跟错了人,以致官场失意,退居家园,只怕现在省府里也要匀出个相当的位置给他坐才合适呢,父亲的旧友里头就有好几个国大代表。
舒云一面隐隐地为丽珠担心,一面又对丽珠在方家的落落大方、应付裕如感到钦佩。心想,到底是有文化底子的,待人接物与说话,都与别人不同。惟可惜她家道中落,才到了今天这地步,可见世间一个“钱”字,也足以把能人困死。又慨叹丽珠不是一个男儿身,不然到外头去闯荡一番,也未必不可以成事的。
边往回走边又好笑:自己的事还操不完呢,却有心为别人去费思量。母亲生病,妹妹体弱,弟弟心灵手巧,学会了一手好木匠活却又染上了赌钱瘾,荒疏了活计,还不时把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偷偷拿出去变卖,包括父亲在世时珍爱的一块镀金老怀表。好言恶语,都劝他不转。母亲视他忤逆,心气败坏,缠绵病榻的日子便更多了。
吱扭推开两扇长长的木门,蓦然见着一个男人瘦长的身影,顿时吓舒云一跳。其实将吓未吓之间,直觉已告诉她,这是方家二少爷方卫征。
“你来了!”卫征站起来说,“我给你带了一本新出的《平民》杂志,还有两只蛤蚧。”
当他把两只晾干的蛤蚧举到她面前时,她不由得心中一悸,说:“这东西像癩蛤蟆似的,看了不舒服。”心下却生感激,上次无意中说了母亲需要蛤阶配药方,又因这药贵,没舍得配,没承料卫征今日就给送来了。
却并不想得卫征的好处,就问:“多少钱?”
“一百块。”卫征盯牢她说,“换了别人,一百块我还不卖呢!”
“你一定可以发大财的!”舒云笑道,“你不要钱我就不要你的,我自己去买。”
“街上的药铺断这味药已经很久了,这还是我叫同学从外地带来的。”忽然凑近了说,“舒云,爱你的这颗心可是拿钱买不到的!”一双手便捉了她的手。
年初以来,卫征对她有类似亲昵的话语和举动,已经不是一两次了。起始,舒云认为这不过是大户人家子弟的轻薄,只要不十分过分,也能忍了,何必惹出一些不好听的是是非非;后来见他歪缠得紧,一封封滚烫的情书不时塞在她枕下,还举出古今爱情一些伟大的例子,说他自己注定是一个旧世界的叛逆者云云,舒云就觉得需要认真对付了。
舒云知道,方家三个少爷,都箅得聪明争气,老二方卫征尤显得高人一头,四岁就发蒙读书,被先生称为:只要发奋精进,堪可造就一代不世之才。后来他在上海东吴大学读法科,全家都相信,方家必出一个大法官。殊不料他连毕业证都未拿到,肄业而返。返家的时候,失魂落魄,瘦脱了人形,一副神经兮兮。据说是苦恋一个女同学未果,失恋所致。
舒云听到这一幕以后,心中曾感叹:痴情到这一步,也算难得的了。所以日后服侍起他来,尤其用心。
丽珠比自己先进方家,舒云那时看得出卫征对丽珠是很有好感的,有一次还看到他俩在后院接吻,但这事她跟水秀都没说。舒云知道丽珠老辣,未必看不出玩火的危险,事情若无百分之百的把握,丽珠岂肯失守城池。
如今卫征掉转头来追自己,舒云就要怀疑,要么是卫征朝三暮四,要么是吃丽珠不着反过来欺负自己,想到这一层,舒云就有些愠恼,有些委屈。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舒云又认为卫征的心地还属善良的,正因如此,尽管他追逐她,她在他面前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拘谨和困窘,相反她觉得总是自己居主动的时候多。因了这一层,她后来就不十分讨厌他的追逐了,偶尔的,心里还有几丝甜甜的感觉。说到底,他方二少爷毕竟还是有身份的呀。
舒云信手翻翻那本《平民》杂志,心想识了字真好!每当看杂志或是写信的时候,她心里就油然而生几许庄重,甚或心里要问问一这个正在看书和写字的人,就是舒云吗?若是父亲仍活着,会有几多的喜欢!一时间,眼角儿就潮润润的。
她把蛤蚧收在一只小小的藤条箱里,怕的是水秀回来撞见,又要叽哩哇啦地乱说。心想,日后总找得到办法,还二少爷这个礼的!
方卫征见舒云对自己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心里越发像有一根馋线吊着,松一阵紧一阵地难受。不错,他确实亲昵过丽珠,直到现在也说不上对丽珠有什么反感。跟丽珠在一起,她对你表示得过于关心,所以总显得她比你大。舒云也未必对人关心得不够,却有分寸和尺度;再说,舒云的气质里总有一种含苞欲放、楚楚怜人的清雅,很容易让男人陷人到情思飘飞的氛围之中。
此刻,她的手早已自然而然地滑落,卫征的手心里依然有一种滑腻的感觉。卫征想,舒云属于那种不刻意追求什么,一切却又浑然天成、恰到好处的姑娘。暗黄的灯光下,她的下巴越发显得瘦削,容长脸儿弯弯眉,一只挺翘的鼻子总有几丝顽皮的意味,单看那双墨漆黑黑的眼睛就不像是个粗使丫头。卫征曾想,难怪父亲用熟的丫头不肯轻易置换,像舒云丽珠这样的姑娘,不是可以随便找到的;惟水秀粗气一点,做些事来却也麻利细致。
心灼热,一时却不敢有遂心的动作,只望着她说:“你在我面前,竟一点也不害、害怕。”原来是要说害羞的,却不知为何临时换成一个“怕”字。
舒云就有噗哧一笑:“你又没长青面獠牙,我怕你做什么!”由她的话,卫征这才记起,今晚来找她是有个会让她高兴的话题的,说:“过两日就是二月十五,东山栖霞宫的打醮就定在这个日子。听讲今年的打醮因旧宫新建,会搞得十分排场,东西南北的戏班子都汇聚而来,准备搭台唱戏的。”
舒云果然有兴致,说:“鬼神住的房子,倒没多大意思,有那么多戏可以挑着看真好!”又愁道:“只怕先生太太,未必会让我们都去的。”
卫征蹙了眉说:“爹娘那我去说,一年一度,又哪算得过分呢!”
舒云说:“到时候,家里总要留人做事的。”在方家,若论屋内的活计,还要算舒云做得周密细致。
卫征甜着声音道:“要留也该留别人做的。”身子挨过来,又执着了舒云一只手,另一只手早在她耳垂子上捏了一捏说:“薄薄的好挂坠子。”
舒云没提防这一下,脸忽地一红,正不知怎么推辞他,门外撞进来水秀。
方卫征说:“休息吧,我回房去了。”舒云有意抓起桌子上的杂志遮掩说:“慢走,谢谢了!”水秀捧着一包油炸兰花豆,满嘴嚼得有味,顾不得说话就把双手朝方卫征跟前一递。方卫征生怕那油纸玷污了衣服,连连摆手,跨出门去。
水秀这就对舒云笑说:“好大的架子呀,怎么不出去送送二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