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难啦,德中读书离家几年,没一丁点儿信息,哪能赶得回来呀!”徐德富为难道。
“老爷子的心病还是二爷婚事,他想看到……”谢时仿出谋道,“要不的,让她给老爷装袋烟。”
在关东民间礼仪中,把旱烟装满烟袋锅,点着并送给亲人或客人是极平常的生活细节,可是叫未圆房的媳妇给公公装袋烟,其意义不同寻常。管家的建议徐德富赞成,让爹安心上路吧,别带着遗憾走。
你叫她来吧。”徐德富指使管家去叫人。他要和她说明,毕竟没圆房,用现在的话说充其量是准儿媳妇,按关东婚俗,改了口,装了烟,才算真正的儿媳妇。
“大哥。”
“爹不行啦,他……”徐德富讲道,他对未圆房的弟媳说了打算,“也难为你,德中一走就是几年啊!”
“大哥,我从小在徐家长大,生是徐家的人,死是徐家的鬼……我给爹装袋烟还不成吗?”她通情达理道。
徐德富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命运多舛的弟媳,他清楚这是一桩不幸的婚姻,因为他了解二弟德中。
“爹!”第一声是徐德富叫的,老爷子并没睁开眼。
“爹!”第二声是德中未圆房媳妇叫的。
老爷子顿然睁开眼睛,比平时睁的还大,且有了光彩。
“爹!”她又叫了一声。以前,一直叫他伯父,婚是定了,未正式过门,终未改口,况且婆婆已经不在,真的叫,也只能朝公公叫。
“哎!”老爷子用尽生命的气力答应,想给她改口钱,只是说不出声音,最后指指院子,溘然长逝。当家的徐德富自然悟出父亲的心思,对她说:“爹说你是徐家的人啦,永远住在大院里。”
后来,徐德富的夫人徐氏朝她叫:他二嫂。全院的人都随着叫了。再后来,日本人并集家并屯,獾子洞村一带成了无人区,徐家大院被拆毁,在徐德富主持下,二嫂嫁给了佟大板儿。
离开家十几年的徐德中,他不知道家中的变故,当得知自己未圆房的媳妇嫁人、成家,没有惊诧,倒是欣慰。
徐德中当年正是躲避这桩婚姻,选择到北平学医。毕业后,他返回沦陷的东北,参加了抗联。
一个叫摩天峪的地方,隶属抗联领导的一支游击队驻扎这里,徐德中是政委。
“徐政委,回来啦!”一个人跑过来。
“小张!”徐德中和先回来的交通员握手,“弄回药来啦?”
“比我们计划的还多。”小张兴奋地说,“都是你家大哥帮的忙……政委,月亮泡子一仗胜了吧?”
“全歼了敌人宪兵队和警察大队……”徐德中说。
“太好!”小张雀跃道。
夜晚,松明火把下,游击队几位领导由周队长主持开会,听徐德中讲三江之行的情况。
“这次蓝大胆儿消灭角山荣的宪兵队和警察大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与特混骑兵队联手。”徐德中说。
“特混骑兵队是怎样一支武装?”有人问。
“是这样……”徐德中介绍一遍,说,“队长是家弟徐德成。”
三江又出现一支与日本鬼子为敌的队伍,令人兴奋。本来改编蓝大胆儿是游击队工作重心北移,在辽西更广大地区发展抗日武装,徐德成队伍的出现,怎么不令大家高兴啊。
“德中政委,你三弟是不是决心抗日?”周队长问。
“这就是我急着赶回来的原因。”徐德中收敛笑容,讲了实情,“我和他谈过,抗日没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他肯抗日不肯接受改编。”徐德中说。
“为什么?”
“前两次改编的伤茬还在,始终流着血……”徐德中讲了三弟接受改编的经历,说,“因此对我们兴趣不大,直白地说,信不过我们。”
会场沉默。
“德中政委”,周队长说,“对我们不信任,是对我们不了解,做说降工作耐心、恒心。我的意见,徐德成这支队伍要改编过来,大家表决一下吧。”
“同意。”
“同意。”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
“好,大家同意,我们研究如何来做他的工作。”周队长转向徐德中说,“德中政委,说说你的想法吧。”
徐德中说我比较了我的弟弟,劝降不能指望一朝一夕,需要一些时间,他看清我们,看清了时局,接受改编没问题,只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思想工作要做,而且马上派人去做。月亮泡子消灭日本宪兵队和警察队,关东军会严厉围剿,他们随时有被消灭的危险。
“政委的意思,他需要我们的帮助。”说话的是女人,名叫尹红。
“是”,徐德中望美丽女人一眼,在场的人都知道,政委和这位传奇副队长之间正那个,关东人说情爱这个话题比较含蓄,那个,那个,谁都知道指的什么。他说,“蓝大胆儿受了伤,两伙胡子在一起……”
“蓝大胆儿的伤势咋样?”周队长问。
“很重,他已表示出向天狗绺子靠窑。”徐德中说。
靠窑,胡子一个绺子归降另一个绺子叫靠窑。这个习俗大家都知道,天狗绺子是谁呀?
“家弟的报号天狗。”
“天狗?”
“取天狗吃日头的传说,意为抗日。”徐德中说明道。
经徐德中做工作蓝大胆儿同意率队抗日,以表示自己的抗日决心,提出打击一下日本鬼子,目标选择了角山荣的宪兵队,正好遇上徐德成派草头子前来说明角山荣派特混骑兵队,来月亮泡子寻找蓝大胆儿绺子予以歼灭。于是,同天狗绺子联手,消灭敌人。
“蓝大胆儿不同意把队伍拉到我们这里来?”有人问。
“对,其实也没必要拉来。”徐德中觉得蓝大胆儿熟悉草原,不一定熟悉山林,留在三江境内抗日更合适,眼下急需解决的问题是,如果蓝大胆儿一旦死去,他的人向三弟德成靠了窑,他把队伍带到何处去?他说,“我向组织请求,回三江去……”
嚓!林田数马一手扯下贴在墙上的“盖头计划”,揉成团扔掉,“巴嘎”的骂声传到院子里。
一只不吃不喝几天的狼狗,皮毛上结成厚厚一层冰,日渐消瘦的身躯瑟瑟发抖,面前堆着几块猪里脊肉,它没动一口。
“报告队长!”猪骨左右卫门进来,“它还是不肯吃。”
“嗯?”
“看样子是想它主人,角山荣队长。”猪骨左右卫门说。
林田数马调解一下两只眼睛不和谐的视觉误差,说:“问清角山荣平素都给它什么吃,就是说它最爱吃什么?”
“我问过了。”
“什么?”
“手指,人的。”猪骨左右卫门说。
人的手指?角山荣的爱犬爱吃人手指,倒是凶恶的癖好了。林田数马寻思之际猪骨左右卫门问:“队长,我去给它弄手指吗?”
“你到哪里去弄手指?”
“街上,满街不都是长着手指的中国人。”
“巴嘎!”林田数马扬手扇了猪骨左右卫门一个响亮耳光,教训道,“我们刚到你就上街杀人,惹众怒,惹众怒的你明白?”
“明白!”
“杀人要有理由,猪骨左右卫门你想杀人,理由还难找吗?”林田数马训斥道。
“哈咿!”
林田数马最后还是让猪骨左右卫门弄双手来,帝国的犬不能饿死,他叫猪骨左右卫门偷偷剁下一双死人的手,院子里横着数具为天皇陛下捐躯的帝国军人尸体,他说:“有具中国人的尸体吧?”
“哈咿!”
猪骨左右卫门知道队长叫他去砍谁的手。
装入洁白裹尸袋中的日本兵,像整齐排列的白条猪。有一只裹尸袋单放在一边,沾了泥土,是冰水和的泥脏兮兮。猪骨左右卫门走过去,拉开拉链,僵尸冯八矬子面容不算太难看,猜想一下他遭枪殒命前的一瞬间,为一件得意的事惬意……狼狈的是,他一丝无挂,被胡子扒光衣服,仅剩下遮羞的小裤衩,也给恶作剧地用刀豁开,茁壮的地方枯萎下去。
“幺西!”猪骨右卫门满意这双手,冰冷、僵硬,并没影响到它的美观,胖乎乎而细白。日本宪兵想象狼狗见到这双手一定喜欢。
狼狗的反应没超出猪骨左右卫门的想象,见到三江县警察局科长冯八矬子的手,一口咬住,然后大嚼起来,咔嚓咔嚓的声音瘆人。
“队长”,猪骨左右卫门去向林田数马报告说,“它吃得很香!美中不足那只手小了一点。”
“冯八矬子嘛,一个五短身材的人手能有多大?”林田数马说,他打开面前的一个文件夹,“去叫水野大尉来,你也同他一起过来。”
“是!”猪骨左右卫门出去。
林田数马望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道:“手,手!”说完莫名其妙地笑。
“报告!”水野大尉进来,他戴副眼镜。
“你们坐吧!”林田数马抬起头,说,“有两个任务,你们分头去执行。”
宪兵队长布置任务:水野大尉带一个小组,对角山荣全队人马覆没的事件进行密侦,搞清“盖头计划”失败真相;猪骨左右卫门负责罂粟种植。
“队长,警察那边?”水野大尉问。
警察局也成立了特别专案小组,对月亮泡子惨败展开调查。具体方案昨天报上来,林田数马也批准了。
“这次我们宪兵队单独行动,不需警察配合。”林田数马说。
“是。”
“猪骨左右卫门,你先看看这个。”林田数马将一份文件递给猪骨左右卫门,说,“角山荣制定的三江种植罂粟计划,你再完善一下,按新的种植任务落实,去吧!”
剩下水野大尉,林田数马说:“本来打算和警察局联合调查‘盖头计划’失败真相,我细想想这件事,愈发感到错综复杂,也许问题就出在警察局。”
“队长,您的意思是,警察局有内奸。”
“‘盖头计划’除了我们宪兵队,只警察局知道。”林田数马说。
水野大尉在林田数马手下当特高课长(特高课划在战务课之内),上级的一个眼神他都理解。这次把自己从分遣队带出来,定有重要任务。
“据可靠情报,反满抗日分子正向三江地区渗透,那个人供出的……”林田数马提到交通员,他说还将有重要人物派到亮子里来,“龙山队长命令查出这个人。”
“也许,那个人已经到了亮子里。”水野大尉说。
“如果是那样,‘盖头计划’他可能参与了。”林田数马说,“我们目前只是猜测,待密侦后才能结论,今年,我们还有一项新务,种植罂粟。”
“这有什么,叫他们种,他们就得种。”水野大尉霸气道。
“没那么简单。”林田数马对当地农民了解比水野大尉多,用枪逼着种罂粟,没人敢违抗皇军命令,管理、收获、保管、储藏一系列,每个环节都很重要。
“给我们多少亩任务?”
“一万亩。”
“不多”,水野大尉说,他知道角山荣和徐德富讲妥,在徐家四百垧祖地上种罂粟,四百垧是四千亩嘛,剩下的,还有其他农户和开拓团……在这位日本特工眼里,三江种植一万亩罂粟根本不算事儿。
林田数马讲罂粟方面的事太多,水野大尉的任务是密侦“盖头计划”失败真相和抗联派来的人。
“可惜,角山荣突然……”水野大尉遗憾,情报工作没衔接上,说不准角山荣已经掌握那个抗联重要人物的线索,衔接上显然走捷径,要不切都得从头来,偌大三江像只刺猬,一时还真无处下口。
“选特混骑兵队做突破口。”林田数马说。到三江来,他一直思考本来稳操胜券的“盖头计划”突发意外,他说,“可能是引狼入室。”
“狼?”
“角山荣队长怎么没察觉?”
“狼太狡猾!”
对手是狼,假定得恰如其分,改编这股胡子为其所用,反倒给狼咬了,狠狠地咬。
“改编时不慎重,埋下祸根。”林田数马说,“你尽快弄清这股土匪的来龙去脉。”
那天的月亮泡子现场,水野大尉注意到的细节是马蹄数量,判断出敌人数量,大大超过特混骑兵队的人数,合谋的另一股土匪规模也不小;第二个细节是,马队逃走方向向西,冬天谁会进入人迹罕至的荒原野漠?说明他们的老巢在那个方向。
“我去西大荒。”水野大尉说。
林田数马沉吟片刻,说:“这个季节,你以怎样的理由去,才不被人怀疑呢?”
“扮老客。”
“老客?”
“商人。”水野大尉多此一举地解释,熟透关东风土人情的林田数马岂能不知老客指的什么。
“收皮子,这个季节猎獾子,还有狐狸。”水野大尉精通草,过去经常扮皮张商贩,也开过皮铺,特务以开皮铺作掩护。
“带的人不宜多。”林田数马说。
“我自己去。”水野大尉说。
水野大尉孤身一人出现在西大荒,才不会引起特别注意,胡子也不会怀疑他是了水(侦察)的。
西大荒和白狼山是三江乃至东北的土匪重灾区,满洲国成立多年,几次大规模清剿,仍不见胡子数量减少。当地有句老话,“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意为弄不干净,存在正常。有人便在这句老话后面狗尾续貂,或者说搭车加上一句:三江的胡子。完整的句子是:“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三江的胡子”。
“西大荒的胡子比兔子多!”有人说。不是骂人话,也许很多人对此话不好理解,看看这首民谣:“棒打獐,瓢舀鱼,胖胖野兔钻锅底”。遍地飞禽走兽的年代,兔子多得很,比兔子多的是胡子哟!谁是匪,谁是民,官府不好区分;谁是哪国人,做什么的更没人许护(注意、留神)。
“那一带经常有老客来往穿梭……”林田数马赞同这个方案,“你懂的土匪黑话,够用吧?”
“应付得过去。”水野大尉谦虚了,他的土匪黑话水平,是一个标准胡子的水平,几百句没题,长期情报职业,或者说与土匪打交道学会了,“以前我没到三江来过,没人认得我。”
“不能让外人发觉我们寻风。”林田数马说句纯正的东北方言,寻风,探听消息之意。
此时节西大荒冰天雪地,胡子躲藏在老巢中,轻易不会出来活动,他们不是兔子,需要天天出窝食,眼下这种日子,万不得已不打白皮子(冬天抢劫),这无疑给寻找土匪踪迹增加了难度。
“到处是雪窠子……水野君辛苦你啦!”林田数马很会说感动部下且人情味儿很浓的话。
“谢谢队长,”水野大尉霍然站直身子,慷慨陈词道,“为天皇陛下!”
次日,三江县宪兵队为死去的官兵举行葬礼。
“队长,那个冯……”猪骨左右卫门请示道。
“通知警察局,把冯八矬子的家人运走。”林田数马吩咐。
看来皇军葬礼的车警察科长搭不上,为帝国军人举行的安葬仪式隆重而庄严。他算哪盘菜(什么东西)?狗卵子不上席!
“问起他的双手呢?”猪骨左右卫门又问。
“愚蠢!”林田数马斥责道。
猪骨左右卫门恍然,连连地说:“胡子,胡子砍去啦。”
“去吧!”
是没人问冯八矬子的手,甚至亲属都没来收尸,他要是活着会骂道:“连个兔子大的人都没来看我!”脚有泡自己走的嘛!活着时太霸道、太无情……总之德行太差,落个死后没人给收尸的地步。
“队长,没人来。”猪骨左右卫门又来报告。
“嗯?”林田数马错愕,堂堂警科长在三江东街跺脚,西街乱颤的人物,身后这般凄凉,总不能老让他躺在宪兵队大院里,他操起电话,“喂,警察局!”
“林田队长,卑职安凤阁。”新任警察局长安凤阁,眼睛挤咕几下,“是,我立即派人去拉走。”放下电话,安凤阁叫来一个警察道,“你找辆车,去宪兵队拉冯科长的尸首。”
“然后送哪儿,局长?”警察问。
“送哪儿?”安凤阁再次挤咕眼睛,冯家不肯葬他,当无主死倒儿(无主死尸)扔入壕沟吗?他生前是警察,又是科长,随便弃尸不合适。偏偏日本人给找麻烦,运回来尸体,不然同那些死人一锹土埋在月亮泡子省事,“到街外找个地方埋了吧。”
“那棺材?”
“到棺材铺赊一口。”安凤阁马上改口,觉得叫一个普通警察去赊棺材埋战死的警察科长不妥,说,“你去拉人吧,棺材的事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