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长安凤阁带几位科长到白狼山仓库,林田数马召集三江的军警宪特,和亮子里火车站警护队,布置这次鸦片的启运。
一条路修进山,直达仓库前,沿途修有碉堡,武装士兵守卫。一座兵营的楼上,林田数马提前达,和守仓库的猪骨左右卫门密谈。
“报告队长,库存鸦片五十吨。”猪骨左右卫门回答队长的问话。
“此次运出二十吨,以后陆续运出……”林田数马对猪骨左右卫门有了特别的交待,当夜他将用十辆车次进山,先开进来的五辆汽车运装鸦片空箱子,里边装上沙土,运到车站装上一列货车,开走后将有五辆车汽车来拉真货,而后装上一列军用快车,人货混装掩人耳目也安全,“马上召开的会议上,我部署的是一次假行动,为防止出意外,我不得不这样做。”
“明白,队长。”猪骨左右卫门道。
会议在一间会议室里举行,林田数马说:“上级命今我们,将库存的鸦片运走,我们负责装上火车。为确保此次装运任务顺利完成,驻三江的满军、警察局、火车站警护队……都参加本次行动,我宣布一条纪律,所有与会人员从现在起都留在这里,行动开始前任何人不准离开,现在我讲具体行动方案……”
徐梦天绝没想到林田数马这样安排,狡猾的宪兵队长怕消息走漏出去……可是二叔还急等着情报呢,如何送出去?
“今晚六点187次货车到站,我们用五辆汽车提前将货运到车站货场。你们主要任务是沿保卫,具体是从白狼山口到亮子里南城门由满军负责;南城门到货场,由警察局负责;货场及装车现场由警护队负责;水野大尉率宪兵队机动沿线巡逻。”林田数马看一下表,说,“三点钟你们离开,给你们一个小时时间回去部署,中午你们全在这里用餐。”
会议在午餐前才结束,与人员被叫到餐厅。徐梦天估算一下,回到亮子里即使将情报传给二叔,他们也来不及送到山里。
“小花,你再跑一趟警察局,看梦天回来没有。”已近晌午,还没有徐梦天的消息,徐德中巴巴儿地等着,从亮子里到接头地点有几十里山路,他们再到达蚂蚁河铁桥还需要时间,时间很紧迫了。
“我去。”小花跑了两趟,警局没动静,局长和几位科长进山开会始终没回来。
小花刚走,云杉来到徐家药店。
“您是抓药,还是号脉?”店伙计见一个女人骑马来的,问。
“哦,请您先生开几副药。”云杉提高嗓音道。
徐德中闻声撩开门帘走出来,见云杉一愣,装作不认识,说:“谁要开药?”
“我,您是先生?”云杉同样装出不熟识,问。
“是,请跟我来!”徐德中将云杉让进里屋,问,“你怎么来啦?”
“队上派我来……”云杉讲了她的任务。
“还没消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进山开会的人始终没回来。”徐德中心急如火说,“大概出了什么意外情况……小花去探消息。”
“我等吧。”
“你骑马来的?”
“是。”
“马呢?”
“拴在药店门前的拴马桩上。”她说。
“不行,拴到我家后院。”徐德中让她等在诊室,自己出去牵马。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有时就是一个蚁洞,溃堤大险恰恰就是不起眼的小小蚁洞。一九四一年冬天的那个傍午,徐德中去牵游击队员的一匹马,给一双盯着这匹马的眼睛看见,徐家的故事大树一样分出一个杈,这个故事向另一个故事跳跃。
徐梦人在徐家对过的茶店里,当时茶店备有开水、茶碗,店家把他视为内行,请他品新茶。沏在细瓷小茶碗中的茉莉花茶很香,他一边品茶,一边透过窗户向外望,近处是广告招牌,他所在的角度可望见那副对联:红绿花茶,气味芬芳。呷了一口茶,目光放远到徐家药店门前。
云杉骑马到店门前,下马拴马动作娴熟,他直觉到她不是普通家庭妇女,像是一个常年骑马打枪的人。她从山上下来?到药店来干什么?买药,还是找什么人?
“找二叔吧?”徐梦人顿生疑窦,他怀疑徐德中很久了,因交日本女朋友叔侄闹翻脸,因恨二叔基本很少登徐家的门,到今天应该说反目成仇。他要抓到他的把柄,要他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反过来求自己找日本人说情,想法幼稚而简单,或者说有分孩子气的报复,日后竟把徐德中送上绝路。他想,“如果来找二叔,他一定是‘抗日反满’分子。”
徐德中出店来牵马,再从院大门牵进去。
“板上钉钉!”徐梦人给二叔下了定义,他决心盯住这个女子,跟踪她看她到哪里去,都干些什么。
徐郑氏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家里有女佣,针线活儿用不着她来干,如果说真的动针线也是活动活动手指,七岁的娟儿一旁玩,口诵童谣:
大雪纷纷下,
柴米都涨价。
老鸦满地飞,
小雀声喳喳。
板凳当柴卖,
吓得床儿怕。
一旁抽烟的徐德富满腹心事,他眼看着娟儿,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二嫂到四凤的烟馆上班,佟大板儿受雇车行赶大车,三天两头不着家,娟儿便在大舅妈屋子里。
“又是你妈教的吧,卖板凳能值个钱,谁家买板凳当柴烧呢?”徐郑氏说。
“嗯哪,妈教的。”娟儿摸着挂在脖子上那串桃核护身符,说,“舅妈,妈还教我小桃树。”她要诵小桃树歌谣,徐郑氏挡了一下,说:“说几天小桃树了,今天不说小桃树了。”她望眼心事重重的丈夫,想法逗他开心,话拐到他的身上,“儿,桃核护身符谁给你做的?”
“大舅。”娟儿望着徐德富说。
徐德富十分喜欢这个女孩,在她的身上有四凤的影子,间或还有唯一的女儿小英的影子,她已经远嫁奉天,很少回娘家。自打他做主德中未圆房的媳妇二嫂嫁给佟大板儿,他拿二嫂当本家妹妹,因此娟儿管他叫大舅。
“对吧,大舅,是你给我做的。”娟儿说。
“哎,是。”徐德富回过神来。
娟儿吃过桃子,却没见过桃树,她问:“舅妈,这些桃核那里来的呀?”
“咱家树上结的呗。”徐郑氏说。
娟儿天真地望窗外,院子是几棵光光的柳树,她说:“没有啊!”
“在老家,咱们的院子老大老大,栽了好多桃树、李子……”徐郑氏的话给丈夫打断,说:“跟孩子说这些干啥?”
“娟儿!娟儿!”院子里丁淑慧叫。
“他四婶。”徐郑氏说,小叔徐德龙死了多年,她仍未改口,亲近地叫了十几年,感情在称呼里露珠一样含着,没有滴落和干涸,“去吧娟儿,四舅妈叫你。”
娟儿乐颠颠地跑出去。
“梦地八成抽大烟。”徐德富终于道出心事。
“不会吧。”
在此有必要讲一下那个吸食鸦片疯狂时代的生活背景,熟人见面会问:“抽没抽?”到谁家串门都有鸦片吸。有钱的人家烟盘子炕上摆着,整日点着烟灯,随来随抽。徐家种大烟,却不搁大烟待客。但每当说谁抽大烟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你说他的脸咋蜡黄,气色不对。”徐德富说,管家谢时仿跟他说了以后,注意到二儿子,气色上越看越像抽大烟的人。
“随便抽几口,还是?”
“瞧那架势是上瘾了,你记得秋头子(秋天)我打发老二媳妇(尹红)去大烟地,回来说梦地没啥病,我问脸咋那么黄,她说得支支吾吾,我就觉警,时仿说他看见梦地和陈打头的在一起,可能鼓捣大烟。”
徐郑氏顿时紧张起来,随便吸几口倒中,成瘾可不得了。抽大烟冻死在大街上的人她亲眼见过,她说:“这可不行,他真的抽上了,掐脖(强制)给他戒掉。”
“我正踅摸(寻思、考虑),哪天摁住狠收拾他。”徐德富下狠心,如果发现儿子抽大烟,坚决强迫他戒掉,他暗地打听戒烟方法,日本人出一种药,叫“东光剂”,说能矫治瘾者,徐德富不信,日本人逼着种大烟,他又出什么药来治上瘾者,玩的什么鬼把戏?还有一个土法,残忍点,用绳子把人绑上强制戒毒,他决定采取此法,亲手搓线麻绳准备绑儿子,到时候儿子一定喊娘,得先和当娘的说好,“就怕到时候你又可怜他,半路途中……”
“真要是戒烟,我不心疼。”徐郑氏表了态。
“好,我就要你的口供(表态)。”徐德富要夫人的态度,据讲戒烟者很遭罪,梦地肯定向母亲求救,她一旦出来干涉,戒烟可是最忌半途而废。
“正事我能不支持你呀。”徐郑氏说。
“你不糊涂就行。”徐德富眼睛撒目什么,问,“我放在柜盖上那握(把)麻呢?”
“大板儿昨天来找,刹绳断了,我给他啦。”徐郑氏将针线放进针线笸箩里,说,“搓了一捆绳子,你还搓啊?绑啥呀?”
“呜,呜,反正有用场(处)。”徐德富支吾过去,说预备捆她的儿子还了得,她同意戒烟,可没同意用绳子捆绑。
“老爷,您快出来看!”管家谢时仿喊,声音有些发颤,是遇到喜事那种。
徐德富走出门来。
“老爷,大喜,大喜啊!”
“什么喜事?”
“你看!”管家谢时仿指着马棚子,喜不自禁的道,“老爷您看,那是啥?”
徐德富望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边擦眼睛边快步走过去,菊花青回来了。
“咴儿!”马向主人表示亲近。
“你这是咋跑回来的,你还真没走错门,认得家啊!”徐德富眼圈发红,失而复得的是他的心爱之物,他摘挂在它身上的草刺,“看你跑得通身是汗,沾一身灰土……”
谢时仿用筛子端来精细草料,说:“它肯定饿啦。”
“加几个鸡子(蛋)。”徐德富吩咐道。
拌好草料,谢时仿去取鸡蛋,一个猴儿头儿八相的中年人走进院子,嗓门很高道:“跑这儿来,你真会跑,到人家槽子来吃草。”
“你说什么?”徐德富问,见相貌丑陋的来人面生,首先想到他是胡子,儿子可是说马给胡子抢去,一转念,胡子傻到大白天的来要马的程度?
“它,我的马跑你家来啦。”猴儿头儿八相的人说,“使它驮草,一蹶子把我尥下来,一溜烟跑进你家院,我后撵儿来。”
“马是你的?”徐德富问。
“小棉袄还有假的?”猴儿头儿八相的人说他从翟扁头手里花六十元钱买下的,“这马也就值五十元,硬是穷极讹赖要六十元,我没希(屑)和他一个饿皮虱子计较。”
饿皮虱子指肚子瘪的吸血虱子,徐德富问:“牤牛哨屯的翟扁头,他怎么是饿皮虱子?”
“脑映(恶心)!他抽大烟,刷他爹的锅。”
猴儿头儿八相的人话极恶毒,东北话中刷锅指睡别人睡过的女人。扒灰(公爹奸儿媳)、拉巴架(叔嫂间的暧昧行为)都是人们不耻行为。徐德富惊讶翟扁头睡他爹睡过的女人,那不乱了伦乱了套,他说:
“你咋这么埋汰人?”
“我吃饱饭撑的呀,闲着没事儿埋汰他。”猴儿头儿八相的人走到马前,说,“这马毛管锃亮,平时饲养得不错。”
“他卖你马说没说它的来路?”徐德富问,心中猜到八九分是咋回事。
“问过,他说抵账什么的,我相中这匹马,也没细问。”猴儿头儿八相的人伸手去解缰绳,手给徐德富摁住,他说:“等我甄对一下,你再牵走马。时仿,叫梦地。”
精明的管家一旁把什么都听明白看明白了,二少爷闯下大祸,遭家法处置的惩罚是躲不过去。他跑到徐梦地的房门前,喊道:“二少爷!二少爷麻溜的出来,老爷叫你。”
赶巧啦,徐梦地正犯瘾,刚拿出最后一点儿大烟膏,放到锡纸上正准备“坐飞机”,就听见管家叫他。先前,他干一件大事,往父亲的房抠地道,企图找到翟扁头说的爹藏大烟膏的地窖,找到了何愁没大烟,几千两大烟膏抽也抽不完。
“土咋处理?”徐梦地解决了抠地道的工具,插上门偷偷地挖谁也发现不了,最难的是挖出来的土如何往外运?堆在屋子里更不妥。他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屋子里有一个空地窖,每年窖土豆,今年没窖土豆闲置着,正好装土。土很粘,他一天掘进速度很慢。估计到了间壁墙下,再往前抠几尺就到那个密窖,翟扁头说窖是砖垒的,肯定很结实,到时候想办法抠开它,钻进去拿大烟……美梦睁着眼睛做很有意思,他今天挖累了,才想抽口大烟,解乏又过瘾,这节骨眼上有人叫他。
“快点儿,二少爷!”
“啥事呀?”徐梦地划着火,天塌下来也要抽完这一口,他主意已定。
门外谢时仿说你爹火啦,你再慢腾腾的?等挨揍吧。徐梦地深吸口烟,待烟虫子一样爬遍全身,云似的轻飘起来,舒服中猛然重视起管家传达给他的信息,嘀咕道:
“爹要揍我?爹凭啥要揍我?”
“二少爷,”谢时仿隔着门说,“你的事漏兜(露馅儿)了。”
“我啥事漏汤(败露)?”徐梦地惶惶然,往马和钱的事上想。
徐德富远处催喊,管家道:“二少爷赶紧吧,你再磨蹭老爷过来,你可没好。”
吸完最后一口大烟,徐梦地走出来,他问等在门口的管家:“我爹到底叫我干啥?”
“二少爷,有个准备吧,恐怕你真的要挨打。”谢时仿并非吓唬,说。
“啥事……”徐梦地还问,管家没再吭声。
走到徐德富跟前,见爹身边站着个陌生人,背对马棚子,他没看见菊花青马。
爹问:梦地,咱家的马呢?
“给胡子抢去了。”徐梦地故作镇静道。
“撒谎你脸不红不白!”徐德富恼怒,扬起手扇了儿子一记耳光,他讨厌撒谎撂屁之人,指猴儿头儿八相的人,“你说说,他是胡子?”
徐梦地满脸蹿火,管家给他使眼色朝身后看,他猛然醒悟,转身见菊花青马正吃草,一切都明白了,抵赖不过去,只好说了实话:“爹马我卖啦。”
“咋样,我没扒瞎吧。”猴儿头儿八相的人说。
徐德富七窍生烟,面部肌肉抽搐。
“那什么,我牵马。”猴儿头儿八相的人走到槽子前,说,“我不能讹你家的马。”
站在一旁的徐德富铁青脸,一句话没说,木然地瞅着猴儿头儿八相的人解开绳,费了好大的事将马牵出来,马不愿往前迈步,猴儿头儿八相的人使劲儿拉它才往前走,经过徐德富身边时,马朝后挣一下驻足,扬头望昔日的主人,马眼透出依恋的目光,那一瞬间徐德富怦然心动,他突然喊了声:“慢走!”
猴儿头儿八相的人愣怔,问:“咋地?”
“时仿,鸡子取来吗?”徐德富问。
管家谢时仿从衣袋里掏出两只鸡蛋递到他手上,徐德富走到马跟前,亲手喂了马,待它吃完,扬了一下手说:“牵走吧。”
猴儿头儿八相的人拉马出了徐家药店大院。
“时仿,绑了梦地。”徐德富解下一截缰绳扔到管家面前,下话道。
谢时仿迟疑没上前,绑的是谁呀?二少爷!换了某某佣人、伙计,管家会毫不犹豫地捆绑他。
“听见没,绑!”徐德富再次命令道。
谢时仿走到徐梦地面前,用眼神表达一下什么,捆住他的双手。
“送到他的屋子去,绑在柱脚(房柱子)上。”徐德富说。
谢时仿拽走徐梦地,他问管家:“怎么揍我还绑在我的屋子里?”
“二少爷,这次不光是揍你。”谢时仿将他捆在柱脚上,说,“你别跟老爷犟嘴,俗话说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
“管家,你好像知道。”
“我知道啥?”管家故意打囫囵语儿,“知错得改呀!”
徐德富走进来,徐梦地战战兢兢地盯着爹的手,拿的不是马鞭子,从小没少挨马鞭子教训,爹手拿一团线麻绳,线麻搓绳最结实。
“多捆几道,绑牢梆(结实)。”徐德富四下望望,对管家说,“站炉子(地炉子)引着,烧点好煤,屋子烧暖乎的。”
徐梦地心里画魂儿,爹这是干什么,态度比平素还和蔼,烧炉子用煤,待遇上来了,冬天里各屋子取暖烧炉子用苞米瓤子,这东西经济得很,几角钱买半车,徐家种大田时自家就产苞米瓤子烧不完,晚上压炉子用夜熰儿(干牛粪),爹让给我的屋子烧煤,什么意思?
“窗户帘换一个厚的。”徐德富说。
布置一番徐德富和管家一起出去,屋子就剩下徐梦地,他蓦然想到可怕的事情上去,爹要整死我?上法场的人,都得到最好的待遇,吃一顿好酒菜什么,难道……不至于吧,就一匹马嘛,还有一千多元钱,爹因这么屁大个事杀了我?
徐梦地尚不知道,一场后来对于他来说死的心都有的惩罚--戒烟,从他被绑到柱脚上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