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田数马去三接替死去的角山荣,是二马缩堂,他曾任亮子里车站守备小队长,后任四平街宪兵分遣队的战务课长。
“有问题吗?”龙山三郎问。
“没有,阁下!”
“三江地区对圣战太重要了,西大荒的骑兵草料场,白狼山里的木材、煤炭、黄金,还有肥沃的河套土地……”龙三郎说到土地停顿一下,一项与土地有关的计划走出蓝图,进入实施阶段,角山荣已在执行,只是在稍后的时间里步伐要加快,眼下最急迫的是组建宪兵队,三江出现不得统治真空,“胡子竟敢与我们宪兵对抗,杀死队长……”
“中佐阁下,我看不是胡子那么简单,流贼草寇没那样大本事。”林田数马右眼透出一束蓝幽幽的光,生活在这一带的人对此光并不陌生,尤其是夜晚,走夜路的人时常与这种令人惊惧的目光相遇,“角山荣君并不只是逆用不利,是有一只黑手。”
“一只,黑手?”
林田数马有一只狼眼,这颗传奇的眼球,你感兴趣的话,可翻阅小说《雪狼》。此时,仇视世间的眼睛里隐蔽着狡诈、阴险和毒辣。他说:“一定有南山里的游击队参与其中。”
战务课长的话不是空穴来风,立刻引起龙山三郎的重视,他说:你到三江后,尽快捉住黑手,斩断它!”
“是!”
“还有……”龙山三郎将一张表格递给林田数马,说,“全境的罂粟种植计划确定,三江县是重点地区,必须保证完成种植计划面积。”
交到林田数马手中是份罂粟种植计划落实表,三江县种植一千垧。
“角山荣君讲过,已经和徐德富谈好,他家的四百垧好地全种罂粟。”龙山三郎说。
徐德富?林田数马不熟悉。
“他是三江有名的乡绅,家有祖田近千垧,尤其是獾子洞村的四百垧河套地十分肥沃,靠近一条叫马灌啾的河流,适于种罂粟。”
乡间地主把土地看作命根子,除种铁杆庄稼玉米、谷子外,他肯种罂粟吗?逼迫拿出部分地种罂粟可能,全部种罂粟恐怕有问题。
“这你不用担心,他会乖乖就范。”龙山三郎说。
“当地有句老话,硬拧瓜不甜。”
“嘿嘿”,龙山三郎冷笑道,“不是硬拧,是瓜熟蒂落。”
徐家的祖田在日本人手中,几年前集家并屯,獾子洞村不复存在,徐家祖田在无人区内,撂荒几年,直到前不久角山荣找徐德富,以种罂粟为条件归还土地。
“种大烟?”徐德富惊奇。
是啊,土地种粮食天经地义,种大烟,几百垧好地种毒品,乡间地主的头脑无法理解。獾子洞这四百垧地,是徐家的主要财富。当年,巡防军的徐将军把自己的田产租给出五服的堂哥徐小楼--徐德富的父亲种,到了徐德富的辈上,徐将军遭人暗杀,地就由徐家人种下去。四百垧河套地是一棵摇钱树,徐德富奋力地摇它,几十口的一大家人,需要树掉钱。集家并屯獾子洞成为无人区,日本人不准在无人区内耕种庄稼,就是说不能有高棵植物生长。徐德富对四百垧地的想念胜过亲人。角山荣说可以归还这四百垧良田,条件是种罂粟。
“行!”徐德富咬牙道,只要四百垧地回到自己手上,别说种大烟,就是种炸弹,也种!
龙山三郎说的瓜熟蒂落指此。
“他情愿种和我们强迫他种不一样,产量……”角山荣担心不无道理,庄稼人拿什么和你矫情?罂粟的产量。
龙山三郎狠叨叨地说不用管他怎么种,一垧地抽烟税50万两,这个指标不能松动,种不出来,他卖房子卖地也要交上税来。他说另件事:
“陶奎元死了。”
“谁去当局长?”林田数马关注警察局长人选,因为这涉及自己在三江的工作。
“安凤阁。”龙山三郎说,“贾局长力荐,我也同意。”
安凤阁任三江县警察局长,林田数马没有权力说不,何况安凤阁他认识,打过交道。
“你们之间没什么不愉快吧?”龙山三郎明知故问了,日本人把持着满洲国,宪兵队是干什么的?是各地政治、军事、经济要地的特务组织,对警察局来说是“太上皇”。身为警察,他敢对皇军不恭,拿东北土话说,溜须舔腚还巴不过来呢!
“没有。”
“贾局长说安是个干才,你要好好利用他。”龙山三郎说。
林田数马带了23名宪兵,骑马去三江,没坐火车为了那23匹骏马,在三江没有马不成,出了亮子里,进山入草原,马是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宪兵队长特喜欢马。
从四平街到三江县城亮子里,虽然说不上有多远多远路,但要过河要钻山,大部分路是沿铁路旁的线道(土路)走。
寒冷还在肆虐,枯草盖在冰雪下,一只苍鹰在淡蓝色的高空盘旋,它在寻找猎物。有一段路苍鹰跟着马队走,企望有野兔、山鸡给轰起来。训练有素的军马,以细碎的步子向前行进。
林田数马的两只眼睛有了差异,一只眼畏蓝色的雪光眯缝起来,另一只眼充满兴奋,无垠的雪野使它悦然。
走向三江,宪兵队长走回往事之中,飘散的烟雾重新缠绕,一个女孩走来,形象有些恐怖,她捂着一只空洞的眼眶,鲜血顺着手指缝汩汩流出。
“还我眼睛!”
林田数马猛然一抖,差点儿落下马去。
“队长!”猪骨左右卫门手疾快,从后面扶了他一把。
林田数马硬挺下身子,重新坐稳鞍子。
“还--我--眼--睛--”呼喊声渐渐远去。
“队长,您……”猪骨左右卫门问。
林田数马想说是雪光晃得眩晕,恰巧这时有一头牛,说不清原因走驼子似的在雪原疯奔。他说:
“牛怎么啦?”
“受惊,大概遇到狼群。”猪骨左右卫门说。
宪兵们警惕起来,手离枪柄近了。
牛的后面是它蹄子扬起的雪粒,没有什么狼群,雪原上一个大型动物都看不到。
很多事情就不一定有什么原因,譬如这只疯奔的牛。林田数马忽然想起一个女孩,当然有原因,假如不是自己手下的人小松原不忠诚,女孩的一只眼睛早已在自己眼眶里了,而不是现在的一只狼眼。这是他多年不愿回三江的原因。
翻过山头就是亮子里镇现已经行走在三江土地上,新任宪兵队长的肩头沉重起来,前不久情报说最近抗联游击队将有重要人物派到亮子里,去的是什么人,具体任务不清楚。
“查出这个人。”龙山三郎命令道。
林田数马还没来得及动身,“盖头计划”出问题,他出任宪兵队长与此有关。
江县宪兵队总共剩下不到十人,被角山荣带去参加月亮泡子战斗的人没一个生还。林田数马到任,马鞍子未卸,只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室--队长室,吩咐士兵将随身带来的白狼皮铺展在榻榻米上,返身到院子里,发出命令:
“去月亮泡子!”
昨天的月亮泡子战场硝烟已经散尽,尸体结满了霜花,还有食肉动物光临的迹象,撕扯破衣服,并未啃咬尸体,显然是狼群。谚语云:张三(狼)不吃死孩子。说明狼不饿红眼不会吃死尸。但还是有一只草狐狸惊慌地从尸堆里逃走,自认为安全才停下,回头望着宪兵。
“找到角山荣队长!”林田数马下令找到他的前任。
拂去厚厚的冰霜,一具具近乎全裸的尸体露出来,胡子扒走了衣服,皮靴一双都没剩。
“角山荣君。”林田数马对着一具一丝不挂的尸体叫了一声,他给人扒得彻,又让那只狐狸咬去睾丸--大概是只老年狐狸,用宪兵队长的阳物去补肾壮阳--平增了几分悲惨色彩。
“怎么办,队长?”猪骨左右卫门问。
总不能将皇军赤身裸体地运回宪兵队去,荒荒雪原寻不到遮羞裹体之物,林田数马的目光落在士兵的白色斗篷上,说:“脱下来,包裹他们!”
也是巧合吧,士兵的斗篷数量与尸体相同。月亮泡子烟熏黑的芦苇丛中还有数具尸体,是警察大队的警察,与他们交火死去的胡子尸体已被同伴弄走。
“把那人带回去。”林田数马指向一个五短身材的尸体说。
谁会受此厚待?死去的中国警察中这人是唯一的一个。
“他是?”猪骨左右卫门疑惑道。
“警察局的科长,冯八矬子。”林田数马念及旧情吧,说,“我的老朋友。”
“队长,斗篷不够用。”
“人就那样带回去吧。”林田数马说,没有富余的斗篷来包裹冯八矬子,只好将赤裸的尸体直接驮走,“放在最后一匹马上!”
医院特别病室里很暖和,窗玻璃上的冰霜化了,图案重新组合。
徐梦天躺在靠近窗子的地方,送进来的第一夜很肃静,没人打扰,他得以静心想一些事情。
“是时候啦!”徐梦天下了最后的决心。
杀掉自己的上司陶奎元,而且是警察局长,需要胆量,更需要智慧。杀掉一个人容易,作案后不受追究才算本事。徐梦天有这本事,案发后,他非但没被怀疑,还得到了提拔,这是后面的故事,现在他还不完全断定结局是凶是吉。
没看过徐家人的故事,对徐梦天贸然杀死警察局长陶奎元不好理解,在此做简单介绍,徐梦天是徐德富的长子,在三江警察局当差,他目睹或者看透局长祸害徐家人,二叔徐德中离家多年,最近突然回来,引起警方的注意,死去的冯八矬子有一次和局长密谈给他意外听见,怀疑二叔加入抗联;最复杂的是三叔徐德成,先做匪后做兵再做匪,徐家对外说他人已死,又是陶奎元怀疑他没死,命心腹冯八矬子秘密调查。让徐梦天发誓除掉陶奎元,还有堂妹四凤的原因,局长不择手段强娶了她。
“你眼睛总是红红的。”徐梦天看望堂妹,断定她老是哭。
四凤痛苦地摇摇头,不说什么。
徐梦天的心一次给四凤的头摇碎,后尾儿(读yi,儿化音,指后来)的几次摇头摇硬了他的心,发誓除掉欺负她的人。
如果说愤怒使一个年轻的警察萌生要杀掉上司之念,不是一下子能痛下决心,二叔的事,三叔的事,间或还有死去四叔徐德龙的事,几乎都与警察沾边儿。尽管如此,他迟迟没下手,有几次绝好的机会,总归因四凤,怎么说陶奎元也是四凤的男人,那是个没有男人女人就没法生存的年代,尤其是嫁了人的女人……唉,四凤不能没有男人,她作了母亲,儿子双龙要爹啊!
差不多打消复仇念头的时候,还是四凤再次点燃仇恨之火。她私下问:“哥,我爹是不是活着?”
“这?”
“特混骑兵陆队长是我爹……”四凤语出惊人道,“他面容毁了,可声音我听得出来。”
特混骑兵陆队长一张疤疤瘌瘌的脸,徐梦天早看出来像三叔,考虑到他的生命安全,许久才秘密相认。
“哥!”
“嗯,这话不能随便说呀!”他说。
“他盯着我爹。”四凤说的他指陶奎元,“他叫冯八矬子盯着,哥,我为爹担心啊。”
做警察的徐梦天,自然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一旦三叔的身份暴露,受牵连的是一大家子人,杀掉陶奎元清除隐患,还有冯八矬子,这两个人都要……机会突然来临。
“梦天,我们去月泡子。”从四平街开会回来,陶奎元原打算去沾一沾功劳。
“局长,那儿不是在打仗吗?您的安全?”徐梦天试探问。
“估计打完啦,皇军正打扫战场呢!”陶奎元得意地说,他知道一些“盖头计划”内容,消灭胡子蓝大胆儿没悬念。因此他主张去月亮泡子沾点儿功,带上梦天可是歹毒之心使然,这次被消灭的不仅仅是蓝大胆儿,还有至关重要人物陆队长--天狗徐德成,这次去开会前,角山荣才告诉他。带上徐梦天,让他看到死去的三叔。
月亮泡子死寂在面前,陶奎元惊愕,横躺竖卧的被人剥光衣服的皇军和警察大队人员,竟没有特混骑兵队的人。
“不好,快走!”陶奎元拨马便跑。
徐梦天开枪击毙陶奎元,也算让他死个明白,告诉他为什么打死他,原因也没全说,他只字未提四凤。
心腹大患除掉,陶奎元和冯八矬子已死。
次日,四平街警察局贾局长亲自到病房。
“局长……”徐梦天挣扎要坐起来。
“躺着别动,别抻了伤口。”贾局长说。
徐梦天也见过安凤阁,没跟他办过什么事,贾局长借给徐梦天介绍的机会,透露一点信息:安凤阁继任三江县警察长,让徐梦天配合安凤阁,详细讲出陶奎元遇害过程,好上报警察厅。
“局长,职部我失职,没保护好陶局长。”徐梦天惭愧道,昨夜想好的戏词,从容地表演出来。
“我都知道了,你尽职啦。”贾局长安慰他说,“你安心养伤,身体尽快好起来,警局需要你这样人才啊!
是真话假话,徐梦天全当真话听了。
四凤中午来的,那时,安凤阁已经和徐梦天谈完。
“哥,伤得重不重啊?”四凤问。
徐梦天举了举缠着绷带的左胳臂,说:“没事儿。”
“大伯来看你了吗?”
“暂时不让探视”,徐梦天望着堂妹,极力掩饰内心的复杂,“四凤,我很难过。”
“哥,人的寿路(命)长短天定的。”四凤淡淡地说,几丝悲伤挂在她的脸上。
四凤没在医院停留时间过长,离开时徐梦天让她带信儿给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