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县宪兵队缺一名翻译,他和林田数马个人关系不错,让徐梦人去当翻译官,一来满足了女儿的请求,二呢也是最重要的,徐梦人回三江任职,不得不与女儿分开,过一段时间,找个理由让女儿回国去,然后让家里人给她订婚。
这是一个精心的筹划,茶花贞子没一丝察觉,她单纯而稚嫩像一棵春天的树芽儿。
“梦人君,我们全家人都欢迎你。”茶花贞子还说搬到她家里来住的事。
徐梦人比茶花贞子成熟得多,自然复杂得多。生存决定他的成熟,她的家庭是什么家庭,三牧政雄非等闲之辈,满铁四平街株式会社可不是经济组织那样简单,他们不止只经营铁路,护路部队早摇身一变成为关东军,三牧政雄的身份充满神秘色彩,谁说得准他是商人还是军人,起码徐梦人无法识别。不能去贞子家住,说明了他的成熟度,救人没有如此巨大的价值。
“梦人君,你到底去不去?”她追问道。
“我还是先住在公寓方便……”徐梦人婉言拒绝。
“公寓条件不好,怕你吃苦嘛!”茶花贞子嘴啜成花骨朵,“你不来,见你多不方便呀!”
“我冒鼓悬天去你家……”
“什么是鼓悬天?”她不懂这句东北方言。
“就是冒冒失失”,徐梦人解释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能唐突去你家住。”
“梦人君,你不愿意去我不勉强你,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找到工作前,我们俩要天天一起吃饭。”茶花贞子说她要请他吃遍四平街上档次的饭馆,李连贵熏肉大饼,老边饺子,酱骨王……“梦人君,怎么样?”
“谢谢你贞子!”徐梦人很感激,他说,“吃馆子要花很多钱,太浪费了。”
“浪费什么,只要你爱吃。”茶花贞子打断他的话,说,“明天就去酱骨王,我和爸爸去过的,很好吃。”
四平街火车站,徐德中和东北小媳妇打扮的尹红检票上车,她的疙瘩鬏梳在上面,燕尾儿上插着首饰,穿着旗袍和高底旗鞋,外人真看不出她是个趴冰卧雪的女游击队长。
来火车站之前,他们在郊区一个挂木头鲤鱼模型的小旅店见面。“尹红?”徐德中对昔日战友惊叹不止,坚硬、冷冰的印象立刻改变,柔软柳条一样的女人站在面前,“是你吗?”
“我可是徐德中太太”,尹红笑笑,问,“你看看还有什么破绽?”
“没、没有。”他激动道。
“这一身行头,进得了你们徐家的门?”
“能进,像,太像啦!”
“像就好”,尹红将一封信交给他,说,“周队长写给你的。”
徐德中读信,中间抬头看她一眼,继续看信,然后划火柴烧掉信前又望她一眼,与信的内容有关了。
“一路还顺利吧?”他问。
“小张送我到这儿,我们在车站能见到他。”尹红说。
路经亮子里的火车只下午一趟,他们还有充裕的五个多小时时间。
“中午不出去,我们在旅店里吃饭,尹红,你想吃什么,叫店里做。”徐德中说。
旅店业是关东重要服务业,招招店幌最具特色。除挂鲤鱼模型的外,还有挂稻草编制笊篱模型的,最简单的幌杆上倒扣一只柳条花筐。这家旅店条件稍好些,管投宿者伙食,一是吃通伙,店里做什么你随吃什么,还有一种你点菜,店家给你单做,俗开小灶。
“随便吃一口,垫补垫补(缓饿)吧。”
“那就到家好好吃,我哥杀口猪。”徐德中说。
“杀猪?不年不节的。”尹红记起那首民谣: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
“为迎你进门。”
“进门?迎我进门。”她略显惊奇道。
“真是难为你,”徐德中心里油然升起歉疚,“家人把你当成我的夫人,你受委屈啦尹红。”
“德中,”尹红望着他真挚地说,“难道你不希望这是真的?”
抗联做出这项决议,撮合他们成夫妻意思在里边,周队长始终暗中做工作。他找女游击队长宣布组织的决定道:“尹红,派你和徐德中去三江,那里环境很危险,对敌斗争需要,你们假扮夫妻……你有意见吗?”
“我服从组织决定。”
“真的没想法?”周队长明知故问。
“既然组织拉郎配……”尹红看透周队长的心思,一语道破。
哈哈哈!周队长畅然大笑。
“我估计周队长给你的信上会提到咱们俩的事。”尹红觉得她和他之间的窗户纸已经捅破,极端环境下他们无暇顾及发展恋爱,“德中,为了完成任务,我们个人的私事已不算什么,你说对?”
“尹红,工作需要我们扮夫妻,请你相信我,一定尊重你,尽可能减少对你的伤害。”
“伤害?”
“我是指……”
“德中,你正面回答,你爱不爱我?”
“我早回答了你的问题。”徐德中像似没回答,其实什么都回答了。他们两人这是第二次扮演夫妻,为游击队筹措给养,他们在奉天的杂巴地附近租间房子,以夫妻的名义住了半年多。
奉天的杂巴地和北平的天桥差不多,打把式卖艺的人集中在这里,混迹南来北往闲乱杂人之中,倒比较安全。你也许想知道晚上假扮夫妻的故事,一男一女(事先都有那点意思)夜晚关门住在一个屋子里,说没发生浪漫的故事你不会相信。
东北人住火炕,冬天依赖炕来取暖。有一流传很广的民谣: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假设换个南方人,对热炕头的理解就不会深切,烧热的炕头有什么?然而在冰天雪地的东北,寒冷是人们无法回避的洗礼,说洗劫也成,渴求温暖成为一种理想。下地认得鞋,上炕认老婆的平头百姓,拥有了老婆孩子和一铺热炕,还不美出鼻涕泡来呀!
徐德中和女游击队长假扮夫妻正是奉天的冬天,那个冬天冷得出,有几个地球渐暖的今天感到陌生的词汇:鬼呲牙、冻死牛。我们的叙述暖带生活的人还真无法理解,直接一点儿说吧,他们租屋只一铺炕,夏天两人还好办,一个睡炕上,一个打地铺,冬天夜晚离了炕无法睡觉。
“德中,你不是青蛙吧?”她怨怼道。
徐德中理解她的话,然与极私密的事情有关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原来他睡地铺,夜晚冻得瑟瑟发抖。
“冷吧?”一天早晨起来,她问。
“还行。”徐德中抹去几滴清涕说。
“昨晚你打牙帮骨(下颌战抖),还说不冷。”尹红心疼他,说,“你到炕上来睡吧。”
“这不行!”徐德中不同意上炕,说他们夫妻是工作需要,假扮给外人看,扮演得愈像愈安全,夜晚,生活的细节难题一样摆在面前:他们不是夫妻。
“你是只青蛙。”她又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管我叫青蛙。”
“避素!”她说,“冬眠的青蛙。”
说我是避素的青蛙?最最寒冷的日子,租屋给寒风冻透,水缸冻绝了底,徐德中还绅士地坚持在地铺上,硬挺着说:“屋是冷了点儿,但不是顶锅盖。”
“顶了锅盖,什么都晚啦。”她说。
某一天,早晨地铺寂静无声,她有了不祥的感觉,急忙喊:“德中!你醒了吗德中?”
没人回答,头还蒙在被子里,人一动也不动。她蹦到地上,不顾忌讳地掀开被子,见他冻僵在被窝里,像一截木头。
“德中!”她不停在他身边呼唤着。
木头两天后醒来感到身下面温暖,自己的被子上压着一双厚被,他觉得这是炕,而且是炕头,她睡觉的地方,急忙挣扎要起来。
“躺着别动,看被窝灌进凉气。”尹红将他按下,问,“炕热不热?”
“热,烙(烫)挺……”他说。
奉天租屋土炕已经远去,第二次扮夫妻,他们的心情有了一致的微妙,女游击队长再不想让他睡地铺,想一个词汇使自己脸有些发烧,假戏真做!于是就有了她的追问:你爱不爱我?如果奉天租屋土炕后期的一颠一倒睡是一种回答的话,她不满意这样回答。
“我俩还打通腿(一床颠倒睡)?”她问。
徐德中回答这个问题并非艰难,而是拗口。
佟大板儿给抓走充做勤劳奉公队的消息,二嫂上街买夜熰儿(烧炕的干牛粪)听说的,慌急跑回家,牛粪撒了一地,到家只剩下半筐。
“二姑”四凤始终未改口,沿用老称谓,“咋啦?”
“娟儿他爹给人抓去了?”二嫂说,脸惊惶得煞白。
“给谁抓走的?”
“宪兵队。”二嫂说,“支援大东亚圣战!”
支援大东亚圣战和一个赶大马车的老板子被抓劳工扯在一起,怎么说都让人感到牵强。还别说,嫂着急的话倒贴切,宪兵猪骨左右卫门抓人时,佟大板儿问:“抓我干什么?”
“支援大东亚圣战!”猪骨左右卫门说。
“叫我去当兵,抓错人了吧?我今年三十八岁啦。”佟大板儿说。
“岁数没什么关系,又不是让你去扛枪。”
“让我去圣战……”
“奉公!进山干活。”
“打石头修路,那是出苦力,不是圣战。”
“巴嘎!”日本宪兵失去了耐性,军刀不准他说话了,它横在佟大板儿的面前,闪着寒光透着寒气,“快快走的干活。”
佟大板儿没来得及告诉家人,二嫂不知道。消息是准确的,郝家小店郝掌柜说的,他亲眼见宪兵轰赶着一队人从店门前走过,其中有几个人他认识。
“大伯知道吗?”四凤问。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人是徐德富,主心骨的地位突出出来。
“我去找他。”二嫂出门去,像野鸡溜儿(连跑带颠)。
尹红在院子里看药吊子(熬中药的药壶),同泰和药店代煎药汤,她穿着白大褂,那个时代,中药铺的伙计不穿白大褂,穿更生布叶箭袖长袍。药店的护士与众不同,她还会扎针,抓洋药。
二嫂绕过去,不是因为徐德娶回她,而是怕那沸腾中药的味道,闻着就干哕。
徐德富躺在炕上几天,尾巴根子疼,疼得他心很烦,嘟囔道:
“罕不秧地(没道理)疼起来,发贱嘛!”
“大哥……”二嫂进屋报信。
“宪兵队抓走大板儿?”他问。
“可不是咋地,拿枪逼着带走。”二嫂惶然道,“急死人啦。”
“你先别着急,我看看是咋回事。”徐德富说,二嫂走后,他叫来管家,“时仿,你去趟郝家小店,问清楚抓佟大板儿是咋回事。”
“大板儿做事谨慎,不会闯什么祸。”谢时仿说,佟大板儿是精明的车老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虽说不上横草不卧,轻易不会跌跤落马。
“人有闪脚,马有失蹄。”徐德富想事历来很宽,好的坏的都想到,“去吧,打听清楚。”
“我捉摸佟大板儿被弄去参加勤劳奉公队,白狼山的工程很大,不停地往那儿送人。”
勤劳奉公队徐德富熟悉,徐家尚无人到勤劳奉公队干苦力,自然有徐梦天这个警察科长照(护)着,没人抓他家的人。日本宪兵不顾及这些,何况不一定知晓佟大板儿和徐家的关系,他说:“勤劳奉公队归警察局管,宪兵队也管。”
“我去问问大少爷。”谢时仿说。
“对,有工夫叫他来家一趟。”徐德富说。
谢时仿到郝家小店,郝掌柜对他说:“宪兵和警察篦子一样梳遍亮子里,能拿动钩竿铁齿的青壮劳力都抓去干活。”
“干啥活儿?”管家问。
“马马喳喳(影影绰绰),说是修仓库。”开店的郝掌柜属于消息灵通人士,住店的什么人都有,“白狼山的工程不小。”
街面儿上盛传日本人全面开战,究竟谁跟谁打亮子里没太多人关心,家跟前的白狼山修仓库,装什么还不是军火弹药,战争可别在家门前打,老百姓想过太平日子。
“人手不够,哪一天还不抓到咱们。”郝掌柜半开玩笑道,“你咬草根眯住,别让宪兵把你划拉去。”咬草根儿是说笑的骂人话,意为是兔子蹲窝。
“我这老秃牙子,宪兵喜得要?”谢时仿自嘲道,“人可不缺爹哟!”
谢时仿从郝家小店拐到警察局,在大门口打听出徐梦天进山了,警察没说到施工现场,管家还是解乎(解开)明白了警察的话,徐梦天去了白狼山。
“梦天去白狼山好,说不定碰见佟大板儿。”徐德富猜想一种可能,“他肯定想法弄他出来。”
“大没那么巧啊!”谢时仿说。
“怎讲?”
进白狼山的人老鼻子(很多)了,吃住不在一处,大少爷怎么可能走遍所有工棚子,听说还有一部分人凿山洞子,他会进山洞吗?
“老爷”,谢时仿出一策,“是不是去四平街找三少爷。”
“找梦人?”
“是啊,他和三牧政雄的闺女谈朋友……”谢时仿说满铁副会长的面子大得很,要出个劳工来,手拿把掐(稳有把握)。
“恐怕不行。”徐德富自然想到徐梦人生气走的,家人一致反对他和日本人交往,求他去找三牧政雄他肯不肯呢?他说,“够呛!”
谢时仿不这样认为,佟大板儿对徐梦人有养育之恩,两人相处得不错,感情甚笃,叫他去救佟大板儿他会去的。
“别完全指望他。”徐德富说,他对徐梦人不完全依靠,一是他还是个孩子,是否能够说动三牧政雄还两说着,肯不肯去说还难讲,他看不了二嫂的眼泪,怕佟大板儿出事。他问管家,“梦天进山干什么?”
“警察没说,我猜出个大概其。”谢时仿说,“大批劳工进山,宪兵队全拉上去,估计警察也去协助,看着怕他们逃走。”
“看样子三天五日的梦天回不来。”德富手捂着臀部,尾巴根子又疼起来,说,“时仿你说,疼得蹊跷。”
“还是活动不对劲儿。”谢时仿洞察出当家的把尾巴根子疼和眼前发生的事情牵强附会到一块,有劝慰的意思,“大板儿没事,大不了挨几天累,吃几天棒子面。”
有一首五更调《劳工叹》:
一更里月牙出正东,
劳工们痛苦两眼泪莹莹,
一阵好伤情。
那天离开家,来到工地中。
吃的棒子面,住的是席棚。
肚子填不饱,屋内冷清清。
真是把人坑。
二更里月牙出正南,
劳工们痛苦两眼泪涟涟,
一阵好心酸。
虽然人在外,心里惦家园,
没钱又没米,向谁去借来,
糠菜难度日,没有就算完,
这样的苦处对谁谈……
“劳工苦啊!”徐德富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