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从未过去的辛亥革命
很多人或许记得中学课本里林觉民的《与妻书》:“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齐豫演唱的《觉(遥寄林觉民)》则以妻子的口吻哭诉:“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的离去,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一个名字”。辛亥年武昌深夜的一声枪响,让“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陈寅恪挽王国维),结束千年帝制,缔造中华民国。其影响之深远,似乎怎么强调都不过分。要读懂今日中国,也必得追溯到百余年前,晚清民国的大变局。从那时开始的国家现代化进程,进进退退到现在,恐怕也不过进展到了一半而已。
其实,1911年与之前的任何一年没有什么不同,并不必然成为历史的转折点,10月10日也谈不上特别的历史契机或时机。事实上,就在之前的半个月,9月24日晚上,武昌新军里也发生过一起未遂的武昌起义,小菜一碟地被扑灭了。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是清朝“气数已尽”,长江边的枪响完全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但是,与一般人的想象不同,在清朝末年,中国并非民不聊生、天下大乱。清廷持续地推进各种新政改革,建立咨议局和资政院,开放舆论,废科举,办新学,其他军事、法律、官制、财政改革、地方自治和预备立宪,都在稳步推进,经济恢复,社会治安良好,国家的发展态势不错。遗憾的是,在慈禧和光绪之后,以摄政王载沣为首的满人少年亲贵,没有认清形势,也没有立宪的诚意,反而逆历史潮流而动,排斥汉人,试图将地方权力收归中央,组建皇族内阁,收回路矿权,让天下人寒心。结果导致武昌兵变。事后,亲贵们方寸大乱,宣称马上废掉皇族内阁,实现立宪。这时候满洲皇族许诺的改革,甚至远远超过了立宪派提出的条件,但为时已晚。以前统治的错误,和革命党不断的排满宣传发挥了作用,皇室失去公信力,也就丧失了最后的机会。本来可以由清政府引领并掌控的改良,演变成了一场主动权操纵在革命党之手的“革命”,而原本走在改革理念前沿的立宪派,也在革命的参照下,成了保守的“保皇党”。
即便如此,号称“革命”的辛亥起义也并不“轰轰烈烈”,是一场低烈度的变动。整个革命期间,立宪派都高度参与,极大地降低了革命的破坏性,革命党也极力减少革命带来的动荡,为此,他们不准农民革命,也不进行底层动员。但是,准黑社会性质的会党还是借机浮出水面,对革命后的秩序造成很大破坏,毁坏了革命党的声誉,导致革命党在二次革命上的脆弱。
当时立宪派和革命党的关系绝非你死我活,相反,很密切,共识很多,他们都不愿意激进革命,唯一的不同意见在于是否保留虚位的皇帝。南北谈判期间,袁世凯、立宪派和英、日等国都认为,中国根本没有做好共和制的准备,应该建立汉人实际掌权、大清皇室挂名的君主立宪政治模式。可革命派在这一点上毫不妥协,而且,中国也找不到合适的皇帝。清朝皇室已失尽民心,有人提议立明朝朱氏皇家宗室,或者孔子后裔,但都没有可行性。
民国就这样打破了一个旧世界,却不知道建设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胜利来得太快,又不能尽快生成新秩序,也就得不到民众的广泛认同。民国初期民众的普遍感受竟然是:民国不如大清好,可是退回到帝制时代?前有1915年催了袁世凯之命的“中华帝国”,后有1917年张勋辫子军12天的丁巳复辟。所谓“大势已去”,现实再惨淡,也只能咬着牙往前走,若是走回头路,除了自取其辱和自取灭亡,别无他途。这一点值得当前那些对现实深刻不满而缅怀“文革”的人们借鉴。
不管怎么说,还得继续往前走。虽然从理想的角度来说,当时通过皇帝的过渡(君主立宪),最终建立代议制民主,是当时中国最好的选择。“故论政法之理,莫不善于君主,开明专制,莫善于民权公议”。如今回头来读康有为着名的保守文本、保皇宣言《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能行革命书》,其所陈“中国今日之人心,公理未明,旧俗俱在。何能如欧洲民变之公”,可谓公允,而其极言“势必大者王,小者侯”“若有大乱……必将数百年而复定,否亦须过百年而后定”、“假令革命果成,则其魁长且自为君主,而改行压制之术”、“盖以人心未化之国,非极枭雄术略之人,肆其杀戮专制之权,必不能定之也。故今日中国,必无骤出华盛顿之理,不必为此妄想也”,就像看巫师精准的预言,不能不令人徒增浩叹。
但言之凿凿确可信据也无用,武昌起义是革命党的胜利,以当时的情势、形势、局势,都势不可挡,民国不可能“开历史的倒车”,退回到君主制,被逼急了也只能一路往前冲。革命压倒立宪,激进取代改良,中国终于走上了革命、再革命的不归路。从政治制度变革到文化伦理改造,再到烈性粗暴的阶级革命,最终,几千年沉淀下来的家国社会的传统结构被彻底打碎。
简言之,清政府因为自身的迟钝颟顸,导致失去改革的主导地位。如果说慈禧只是保守的话,载沣简直就是反动。慈禧还有基本的政治手腕维持进退的弹性张力,后来者却以“死不妥协”的贪婪和强硬,将事态逼到不可折中缓和的境地。而辛亥革命是一场没有准备好的大变革,带给中国的是持久的制度困扰和变革的焦虑。
回头再来反思清政府的拖延被动,坐失良机。确实,早在戊戌变法时,“保中国还是保大清”的问题就开始困扰清政府,并成为其抵制变革的主要力量。殊不知,回过头来看,保中国和保大清竟然是同比消长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然,说保大清是从总体而言的,在既保中国又保大清的立宪改革中,一些贵族及其家族的利益会受到损失,则是必然的。怎么办?
在很长的时间内享有部分权力,还是在短时间内享有很大的权力,这是一个to be or not to be式的问题。可惜,权力从本质上说就是癌细胞,其无限增长首先是导致其他细胞的死亡,最终必然导致寄主整体的灭亡,而寄主死于癌症之日,也是他体内癌细胞灭亡之时。对此癌细胞未必不明白,只是耽于眼前的贪婪和自我膨胀,不能自制罢了。到了无可挽回的那一天,追悔莫及,也只能叹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惜历史不能假设,玉石总会俱焚。
2011年1月
9 站在历史阴影里的女人们
老实说,要不是有“保姆”一章,我不太可能看《合肥四姊妹》这样的书。虽然它有很多卖点,包括张充和秀雅的题词,作者金安平是史景迁的妻子。但早有《张家旧事》、《最后的闺秀》出版在前,张家逸闻也已尽人皆知:十姐弟两度出版家庭刊物《水》。四夫婿(顾传玠、周有光、沈从文和傅汉思)比四闺秀(元和、允和、兆和、充和)还有名。元和大龄下嫁昆曲戏子轰动一时。沈从文的爱情惊动了胡适,这个“乡下人”终于“喝了杯甜酒”,二姐着名的一字电报“允”,充和与德裔美籍汉学家的异国恋情……我需要一个特别的理由翻开写张家掌故的书。
这个特别的理由,就是“干干们”的故事。其实这一章命名为“保姆”非常不准确,张家的“干干”和现代的“保姆”完全是两回事,她们是非常特别的一个群体,低贱为奴,从某种意义上却承担着部分母亲的角色,每个孩子从喝奶到成年前,都由一个专职干干负责照顾,她们与孩子同床睡觉,形影不离,“管头管脚”,甚至负责教育,汪干干对她分管的宇和就管教细腻,吃饭时不准他咂嘴、撒饭粒,不准吹口哨。
主人对干干们很体恤关照,相处几乎如同家人或亲戚,男主人对她们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女主人陆英(四姊妹的母亲)在仆人中发动识字运动,兆和的朱干干最勤奋,学习意志最坚强,坚持练习用九宫格写大字,晚上和兆和一人睡一头,见了不认识的字,便把兆和踢醒了问。兆和每每胡乱应对了继续睡觉,碰到不认识的字也胡诌,免得丢脸。朱干干不久便能自己写信给孩子,督促他们好好读书。兆和结婚时,很在乎这个倔强清高的干干对夫婿的评价。
干干们对主人的感情,则被认为是她们“让人不解之处”,主人把孩子托付给她们,她们就视同己出,忠心耿耿。允和的窦干干,感情最外露,允和挨罚时,她每次都呼天抢地,万分难过,一定要争取到“保释”,她离开张家后仍然想念“二姐”,每每从箱子里拿出其衣物摸摸、闻闻,说衣服上有二姐的味道,二姐的事情是她向乡亲们炫耀的主要内容。宇和将去日本留学时,汪干干情绪崩溃到痛哭流涕,让宇和“吓了一跳”,不知道干干对他原来“有那么深的感情”。
有的干干相当于《红楼梦》里的“家生子”,她们跟随做干干的母亲,在张家大院、和张家孩子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她们被称为“大姐”,而不是干干。郭大姐的母亲是老张家的仆人,郭大姐嫁做秀才娘子,她并不以夫死后回张家为辱,或为此难过,她文化程度高,擅长弹词,乐于当大家的活宝。高干干颇有才华,记忆力超人,是陆英的得力助手。她的女儿金大姐也是夫死后回来帮佣,她曾帮助定和走出婚姻破裂的阴影,整个战争期间无偿为张家干活,战争后张家姐妹回到苏州,拮据得不能安家,又是她送来日用家居用品。
总之,那是一幅和睦美满的画面,充分展示了旧式大家庭温情脉脉的一面,足以让习惯于批斗地主刘文彩、贫下中农的血泪控诉的人们惊诧错愕。在这里,一切人际关系都建立在一种拟血亲的结构基础上,父慈子孝、主贤仆忠、姐弟和睦、夫妻恩爱。干干的感情,在传统社会的激烈批判者眼里,未始不是一种奴性,是“做稳了奴隶”,但确实展现了一个亲情社会温柔的一面,对照现代工业化社会中单向度的人们之间的陌生、冷漠、隔膜,这个旧式大家庭的柔情款款便格外令人神往。
但是,细心的读者仍然能在这让人感动的亲情下面,感受到某种无形的残酷。书中说到,张家孩子和干干的男孩女孩们一起玩、冒险、读书,甚至吵架。可是,长到十四五岁,主仆间鲜明的鸿沟就出现了,大小姐就是大小姐,仆人的孩子就是仆人的孩子。从姊妹的角度,这让她们“失望”,觉得不该长大,以至于友谊结束了。但在仆人孩子的眼里,这“友谊”未必那么纯粹,他们除了跟小姐们一起读新书,接受新思想以外,还受到了别的什么样的教育,这是小姐们不知道的。而一段时间里,新思想除了毁灭他们,没有别的作用,有个女仆的女儿菊枝,追求婚姻自由,不满意家里定亲,离家出走后再无消息,应该是此后不久便窘困而死了。娜娜出走后能怎么样呢?她们和小姐不同,没有任何支持,整个社会结构的组成也没有给她任何出路和空间。我所看到的干干们的故事,是张家小姐们讲出来的,难以想象,如果由干干们讲述张家故事,和张家背后各家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子?
温情之下,除了无形的残酷,还有无形的悲凉。悲凉之一,是书中提到,很多干干对自己的角色非常认同,张家人普遍都认为仆人是有人身自由的,但仆人并不这么认为。张家人并不把金大姐当仆人,姊妹曾给这个童年的玩伴取名“鹄志”,用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典,可金大姐坚守自己“燕雀”的身份,终身把张家看作自己的恩人和保护人。她的女儿仍然为张家做事,1949年跟元和去了台湾,这已经是第三代了。汪干干用词粗野,不敬佩读书人,一身毛病总花很多钱用偏方治疗,但她也具有忠诚的“美德”。
悲凉之二,是所有的保姆都“对新事物非常抵触”,“对摩登事物心存怀疑”。男主人对西方艺术的爱好让她们难堪,她们从雕塑面前过时总掩着眼不去看那些裸体,认为太丑、“不知羞”。她们对文学有自己的欣赏,不喜欢揭露社会不公的现代话剧,而偏爱才子佳人大团圆的传统戏曲。宇和在校演戏回家晚了,汪干干就讽刺他:“表演,‘裱’什么‘眼’,还糊鼻子呢。”朱干干对于兆和嫁给沈从文非常不满意,因为看不起沈从文是个写白话文小说的,而且小学都没毕业。兆和生孩子让朱干干去北京家里帮忙,事先把沈从文写的书都藏起来,免得朱干干看了没好评。结果朱干干看了书架上巴金和老舍的书,评价说“稀松平常”、“比旧小说和唱本差多了”。所有的干干都不喜欢新式婚姻,也不希望自己的小姐亲自挑选丈夫。她们认为婚姻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这个前提本身就有问题,因为自由恋爱不能持久。可惜,张家的小姐都是先恋爱再结婚的,她们很遗憾不能阻拦。
所有这些(包括书中其他章节说到的当时的学校教育、合肥的民俗、昆曲和书法的赏析等有趣的内容),对于一个治现代历史、民俗或思想生态的人来说,都是别有意义的鲜活素材,它至少说明了三点,第一,传统社会有些非常宝贵的东西,乃是现代社会遗失和缺乏的。怀着现代性的傲慢审视和批判传统社会是不公允的,也是无知和可笑的。第二,传统社会之为传统社会,终究有其落后的一面,不要在怀旧的柔情中忽略了那份隐性的残酷。第三,我不得不说,社会底层永远不能代表先进文化和进步力量,他们纯朴、善良、甚至可爱,但她们实在太有限了,无论见识还是境界。
最后我要说,我很喜欢全书讲真话的态度,比如说,没有在任何意义上假装说元和或兆和的婚姻很幸福,也没有美好和渲染她们的“高贵”。这是一个学者、而不是追星族的态度。
《中华读书报》2008年3月19日
10 历史的细节
历史的宏大叙事往往忽略和遗失细节,而细节往往恰好透露着历史的真相,且读来格外有趣。日常读史,贯喜各种匪夷所思的历史细节以及前所未有的观察视角。现择其一二录之,共享于同好。
火烧圆明园
1860年8月,英法联军攻入北京,10月6日占领圆明园,此后的“火烧圆明园”是长久的国耻。其实当年,联军侵入北京并非必然,“圆明园劫难记忆译丛”(包括英法联军的13种回忆录和《枫丹白露城堡:欧仁妮皇后的中国博物馆》图册一本)的史料证明,联军打下天津后,多数人以为战争已经结束。后来是谈判方面的冲突不谐才导致战火再起并升级。英法两国既要打击中国政府,又担心真的摧毁了中国政府,导致中国大乱,从而失去谈判对手,所以一边打仗,一边帮助中国政府镇压暴乱。行军中的军需补给,大多依赖向当地平民购买,联军统帅强调区分中国政府和普通民众,尽量不扰民,所以民众对他们的出现反映平淡甚至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