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古之学者,必有师,所以通其业,成就其道德者也。由汉氏已来,师道日微,然犹时有授经传业者,及于今,则无闻矣。德行若颜回,言语若子贡,政事若子路,文学若子游,犹且有师。非独如此,虽孔子亦有师。问《礼》于老聃,问《乐》于苌弘是也。今之人不及孔子、颜回远矣,而且无师。然其不闻有业不通,而道德不成者,何也
问:食粟衣帛,服行仁义,以俟死者,二帝三王之所守,圣人未之有改焉者也。今之说者,有神仙不死之道,不食粟,不衣帛,薄仁义以为不足为,是诚何道邪圣人之於人,犹父母之于子。有其道而不以教之,不仁;其道虽有而未之知,不智:仁与智且不能,又乌足为圣人乎不然,则说神仙者妄矣!
争臣论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
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
今阳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
阳子将为禄士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
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竢竢。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己,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答张籍书
愈始者望见吾子于人人之中,固有异焉;及聆其音声,接其辞气,则有愿交之志。因缘幸会,遂得所图,岂惟吾子之不遗,抑仆之所遇有时焉耳。近者尝有意吾子之阙焉无言,意仆所以交之之道不至也。今乃大得所图,脱然若沉去体,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也。然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着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
若仆之见,则有异乎此也。
夫所谓着书者,义止于辞耳。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孟轲之书,非轲自着,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诵之,排前二家有年矣。不知者以仆为好辩也,然从而化者亦有矣,闻而疑者又有倍焉。
顽然不入者,亲以言谕之不入,则其观吾书也,固将无得矣。为此而止,吾岂有爱于力乎哉
然有一说,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又惧吾力之未至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吾于圣人,既过之,犹惧不及;矧今未至,固有所未至耳。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冀其少过也。
吾子又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
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裎也。若商论不能下气,或似有之,当更思而悔之耳。
博塞之讥,敢不承教。其他俟相见。
薄晚须到公府,言不能尽。愈再拜。
重答张籍书
吾子不以愈无似,意欲推而纳诸圣贤之域,拂其邪心,增其所未高。谓愈之质,有可以至于道者,浚其源,导其所归,溉其根,将食其实。此盛德者之所辞让,况于愈者哉抑其中有宜复者,故不可遂已。
昔者圣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辞矣,然犹不敢公传道之,口授弟子,至于后世,然后其书出焉。其所以虑患之道微也。今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乃公卿辅相,吾岂敢昌言排之哉择其可语者诲之,犹时与吾悖,其声哓哓。若遂成其书,则见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为狂为惑,其身之不能恤,书于吾何有夫子,圣人也,且曰:“自吾得子路,而恶声不入于耳。”其余辅而相者周天下,犹且绝粮于陈,畏于匡,毁于叔孙,奔走于齐鲁宋卫之郊,其道虽尊,其穷也亦甚矣!赖其徒相与守之,卒有立于天下。向使独言之而独书之,其存也可冀乎
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盖六百年有余矣。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所以朝令而夕禁也。自文王没,武王、周公、成、康,相与守之,礼乐皆在,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及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及乎扬雄,亦未久也。然犹其勤若此,其困若此,而后能有所立,吾其可易而为之哉!其为也易,则其传也不远,故余所以不敢也。
然观古人得其时,行其道,则无所为书。书者,皆所为不行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今吾之得吾志失吾志未可知,俟五六十为之未失也。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其行道,其为书,其化今,其传后,必有在矣。吾子其何遽戚戚于吾所为哉
前书谓吾与人商论,不能下气,若好胜者然。虽诚有之,抑非好己胜也,好己之道胜也;非好己之道胜也,己之道乃夫子、孟轲、扬雄所传之道也。若不胜,则无以为道。吾岂敢避是名哉夫子之言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则其与众人辨也有矣。驳杂之讥,前书尽之,吾子其复之。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记》曰:“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
恶害于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
孟君将有所适,思与吾子别,庶几一来。愈再拜。
与孟东野书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与足下终,幸矣!
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