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工程处是太平洋建工局最偏远的一个工程处。它承建的主要是国防工业军队用房,所以工程处远离城市,与乡村为伍。
不过,虽然远离城市,工程处基地建设一点也不比城市差,工程处大大小小房子有三十多栋,栋栋都是钢筋水泥房,与当地的泥土房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尤其是工程处的办公大楼,五层全部是玻璃幕墙,在九十年代,这是最时髦的装饰了,市里厅局一些重要会议往往都会放在这里开。
其他的职工住宅建设得也很漂亮,外墙都刷了一层黄色的涂料,十分气派,里面住的全是双职工。工程处有三千多名职工。
柳万锋所在的107工程项目部离第四工程处有三公里远,在一个叫雷公坳的地方,有两百多名职工。
柳万锋从工程处劳资科拿到报到介绍信,没有任何停留就前往107项目部。
在第四工程处大门口有私人小摩托车前往雷公坳,车费只要一块钱,柳万锋舍不得花,决定步行去。
前面有条乡村小道,来之前劳资科的人介绍过,从这里经过,路程会短一半,只是路面上全是坑坑洼洼的烂泥坑,十分不好走。
柳万锋踩着前人的脚印,小心翼翼跳过一个又一个泥水坑,在快接近项目部大路时,还是不小心踩进了一个泥水坑,脚底一滑,摔了个四面朝天,身上到处是臭烘烘污黑的烂黄泥。
“哈哈哈,又有人摔了个狗吃屎。”远处站着一个大个子的男人,他目睹了一切,禁不住哈哈大笑。
柳万锋没有理会,立刻爬起来,擦了擦身上的污泥,越过阴沟,跳上了项目部门口的大路。这时,他才看到前面路上有两个人,一个就是朝他笑的大个子,还有一个小个子,两人正拉着一车钢模板,小个子在前面拉,大个子在后面推,由于是上坡路,小个子拉得满头是汗水,气喘吁吁,非常吃力,令人气愤的是,大个子丝毫不用力,左手拿一根烟,右手象征性地搭一把手,看到柳万锋摔在泥地上,干脆手也不推了,人直立起来,一直在笑。
由于大个子倏地松开了手,板车顿时失去了重心,快速往后倒,小个子拼命地控制板车,用脚死死压在地面,吱吱作响,但板车依然无法控制,速度越来越快,直往一个三米高的土坎冲去。眼看就要连车带人翻倒在土坎下面,这时,车突然轰的一声,横着停住了。
原来是柳万锋出的手。他看见板车斜冲过来,马上拾起地上一块石头,往板车轮胎下面一扔,板车受此一阻,立即横了过来,一动不动。
小子个脸色惨白,吓得浑身哆嗦,见柳万锋跑过来,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兄弟,谢谢你,今天幸亏有你,不然,我的小命就没有了。”
柳万锋看见小个子的鞋磨得稀巴烂,手上和脚底板还磨出了血,赶紧上前帮他拿住板车,刹住停稳。
柳万锋有点不好意思,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这时,大个子跑了过来,十分生气:“宋庆森,干活为什么如此毛躁,你知不知道,这是国家财产,损坏了你赔得起吗?”
小个子立在那儿,一声不吭。柳万锋有点不服气,顶了起来:“这位同志,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明明看见是你突然松了手,车子才失控的,你怎么能怪他呢?”
“你是谁,关你屁事。”大个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叫柳万锋,来107项目部报到的。”
听到柳万锋三个字,大个子阴笑了两声,一脸凶相:“哦,哈,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今天要来报到的大学生木工柳万锋,好啊,你有种,第一天就跟老子干上了。”
宋庆森听到是柳万锋,惊喜不已:“柳哥,我叫宋庆森,我们是一个木工班的。”他指着大个子:“他叫刘文成,是我们木工班班长。”
柳万锋今天去的是木工班,班长叫刘文成,他明白了,眼前这个满脸络腮胡、一身横肉的高个子就是班长刘文成。他想不到,一个堂堂的班长竟是如此的德性,柳万锋心里一时难以接受,愣在那儿,始终不愿开口说话,场面顿时有点尴尬起来。
看到刘文成一直在盯着他,柳万锋最终还是开口说话了:“刘班长,你好,我今天是来你这儿报到的。”
刘文成见柳万锋打招呼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平时虽然横,但一般的是非还是分得清,刚才那一幕他也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宋庆森真车毁人亡,他这个班长能脱得了干系?心里虽然有点感谢柳万锋,但表面上还是要装一装,不然,他根本不会把我这个班长放在眼里,何况柳万锋还是个大学生,有知识的人最难管了,今天必须压压他,他不说话,他就盯着他看,看他说不说。最终,柳万锋说了,面子回来了,这就好办了。
刘文成清楚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决定放他一马,就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我是班长就好,以后你少管闲事,懂不懂?”
柳万锋心里不服气,但还是点点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刘文成要他和宋庆森一起去拉钢模板。柳万锋把行李放在板车上,见宋庆森手上磨破了不少皮,主动提出他去拉,宋庆森只要在后面推一推就行。
宋庆森深知自己的确没办法拉了,没有再坚持,两人正要动身,倏地,附近工棚里走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端着一盆清水,放在柳万锋面前说:“我看你摔了一跤,洗洗吧。”
这时,柳万锋才注意到,项目部门口有不少用竹夹板和油毛毡搭建的工棚,他在工地上实习过,知道这是半边户搭建的家。所谓半边户就是男的是国企职工,女的是农村户口,没资格在单位分房。为了解决夫妻分居问题,这些男职工们就在工地附近搭建了一个个简陋的家,虽然小,但很温馨,项目部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基本不管。
这个小姑娘是从工棚中走出来,肯定是半边户子女了。宋庆森认得,忙说:“她是我们项目部钢筋班长罗甸的独生女,名叫罗春苗,正在读高中。”
柳万锋鞋上身上沾了不少污泥,难受不已,现在有了一盆清水,自然喜出望外,说了句谢谢,赶紧清洗起来。
草草清洗完毕,柳万锋感到舒畅多了,这时,突然,一句刺耳的话让他如刺在喉,十分不快。这话是班长刘文成说出来的。
他冲着罗春苗嬉皮笑脸:“苗苗,你待人家这么好,是不是看上人家大学生了呀?”
罗春苗脸上霎时飞出了一片红霞,柳万锋唯恐刘文成再胡说八道,立即说:“赶紧走,说不定工地急着用呢。”说完拉起车就跑,跑到快二十米远的地方才停下,向罗春苗挥挥手,表示感谢。
罗春苗嫣然一笑,马上溜进了屋,柳万锋心中微微一动,他感到罗春苗的笑与他女朋友的笑一样,十分动人。
从见罗春苗那刻起,柳万锋发现她跟他的女朋友赵英芝有点像,个子不高,长发垂肩,苗条袅娜,有一张完美的脸,浓郁的眉毛,乌黑的眼睛,让人着迷。
柳万锋是在高中一年级时迷恋上赵英芝的。从见她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深深刻下了她的倩影,每时每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可惜在学校里他是只无人问津的丑小鸭,赵英芝身边总是围满了富家子弟。高中三年,赵英芝话没有跟他说过一句,柳万锋只能把爱深深藏在心底。赵英芝可能因为谈爱分了心吧,竟没有考上大学,回到家乡当了一名民办教师,而柳万锋则顺利考上省城一所重点大学。
两人身份开始有了差距,柳万锋看到了希望,不断给赵英芝写信,写了很多,但赵英芝基本没回,偶尔回一封也是劝他安心学习,让柳万锋很无奈。他知道自己现在前途未卜,家境不好,而且与她一样家在农村,赵英芝多次说过,她很想在城市生活。
这一切终于在柳万锋毕业时出现了转机,他分配到了省城建工局。他家在远离县城六十公里的一个小山村里,柳万锋是第一个到省城工作的人,一时轰动四邻八乡,也就是这时,赵英芝出现了,给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内容自然少不了仰慕崇拜。收到这封信,柳万锋内心非常兴奋,无比激动,心爱的人终于来信了,终于认可他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事没有事,就会拿出瞧一眼,他没有任何犹豫,主动提出要赵英芝做他的女朋友,赵英芝很快答应了。
其实,柳万锋心里明白,赵英芝之所以答应他,恐怕还是她可以在省城定居了,爱是其次,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爱她就够了,能够跟她生活一辈子我快乐,不行吗?爱情为什么非得两人一起相爱才行?柳万锋觉得只要他爱赵英芝就行了,赵英芝爱不爱他不是问题的关键,他相信只要两人走到一起,肯定最终会相爱的。柳万锋的爱情观就是这么奇怪,这么奇妙。
报到之前,柳万锋与赵英芝以男女朋友的身份相处了两个月。这是柳万锋第一次谈恋爱,每天感觉自己在飞,在云中缥缈,与赵英芝分别一秒钟,他都觉得特别难受,然而,愉快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眨眼间,柳万锋要去太平洋建工局报到了。
走之前,他决定与赵英芝订婚,他们村里有此习惯,只要订了婚,他们的婚姻关系就真正明确了,这个女人就属于自己的了。他要以此拴住赵英芝。
赵英芝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订婚,第二天,柳万锋前往建工局报到。
走的时候,赵英芝送他去搭汽车,柳万锋在路上一直磨磨蹭蹭,舍不得离开赵英芝,导致他耽误了第一趟班车,到沙林市也就晚上八点了。
至于他因此下放到班组成了一名木工,他就不知了。现在,他只想快点离开,免得班长刘文成继续阴阳怪调。
柳万锋把钢模板送到工棚后,来到项目部劳资股报到。劳资股长姓胡,是个女的,矮胖个子,说话嗓门大,看到柳万锋的介绍信,就尖叫起来:“哦哦,你就是柳万锋,晚上睡在局人事处大门口,好呀,你在局里出名了。”
这时,柳万锋才知道局人事处处长吴静因此挨了批,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没做任何解释,他感到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办好手续后,直接来到了木工班。
“你就是柳万锋吧,不错啊,人还没有报到就成了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个矮胖男人突然拦在门口,把宿舍门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柳万锋一时进不了门,他不作声,默默地望着他。
柳万锋事后才知他就是副班长严肃才,他堵在那儿,是班长的授意,故意让他难堪,压压他的威风。班长刘文成小学文化,柳万锋这个大学生的到来,让他感到了空前的压力。他十分担心班长这个位置迟早有一天会被柳万锋抢了。在项目部,班长的确不算官,但在木工班里面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班长一般不干脏活累活重活,奖金也拿得多,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刘文成之所以在班上威风,还不是因为他是个班长,副班长之所以服他,也是因为他是个班长。
严肃才被柳万锋牢牢地盯着,心里有点虚,回头看了刘文成一眼。
“算了吧,让他进来。”班长刘文成看到差不多了,懒洋洋地说了一句。
柳万锋跟全班人员点了点头,说了声大家好。大家都说好好,唯有班长刘文成和严肃才一直紧绷着脸。
刘文成指了指严肃才:“这是你的师傅。”
尽管刚才不愉快,但柳万锋还是热情地抓住了严肃才的手,十分亲热地喊了一声师傅。
严肃才拉下个黑脸,严肃地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知道不?”
“知道,以后一定听师傅的。”柳万锋看出来了,严肃才刚才拉下脸时悄悄地瞥了刘文成一眼,看到刘文成满意地点了点头,才严肃地说。柳万锋心里清楚,刘文成对他的到来,有很深的戒心。
柳万锋见屋内有一张空床,走了过去。刘文成拦住了他,向左摆摆头,示意去那边。
那边也有一张空床,一米远的地方摆有一个晚上用的尿桶。一般来说,建筑工地不用这玩意,工地现场就是天然的大粪坑,到处可以放水,但班长刘文成有一怪,空荡荡之下就是无法放水,必须在屋内才行,于是他就在房间内摆了一个尿桶供他专用。
柳万锋睡在尿桶边,心里自然不爽,但还是忍着不说,毕竟他才来,一切忍为上,这是他导师毕业前给他说的一句心里话:“一个新人在陌生的地方吃点亏受点苦很正常,要忍得住,等待时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改变的。”
柳万锋打开了行李,宋庆森跑了过来,很热情地说:“柳哥,我来帮你。”
忙完一切,宋庆森带他到项目部四周跑了个遍,此时,柳万锋对这个项目才有了大致的了解。
107项目是军工项目,主要是营建军房和医院用房,总投资三千多万元,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是个很大的项目了。柳万锋所在的木工班目前负责的是一栋五层楼的营房。
然后,宋庆森说到了木工班上的情况,果然如他所料,严肃才是刘文成忠实的狗腿子,刘文成指哪儿严肃才就打哪儿,经常干些欺负班里同事的事,他自己就是经常被他们二人逼得专干些苦活累活,敢怒不敢言。
不过,宋庆森十分高兴地说:“柳哥来了就好,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好人,可以信赖,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
听了宋庆森贴心的话,柳万锋紧紧握住宋庆森的手,说:“我才来,很多地方不懂,希望你以后多教我,我们做一辈子好朋友。”柳万锋一扫心中的阴霾,他想,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
然而,他没有意料到的事还是发生了。第二天,他去107项目木工仓库领取劳动工具,看到了一个最不想看到的人——林梅如。他扭头就跑,准备去叫宋庆森来领。
林梅如正在仓库里吃瓜子,见柳万锋一闪就又走了,忙跑出来:“柳万锋,你跑什么跑,你不要工具了。”她知道,每个新进的职工都要领一套劳动工具,包括工作服、手套、板手之类。
柳万锋只得硬着头皮进来。
林梅如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呀,躲什么躲,我又不是老虎,还会吃了你。”这次,林梅如一点也没有为难他,相反,还主动帮他把一整套劳动工具装好,送到柳万锋手上。
柳万锋赶紧接过来,说了谢谢,正准备走,林梅如拦住了他。
“我跟你说一句话,你要小心你们班长刘文成,他不是什么好人,你是大学生,他是小学生,他最忌讳了,你要小心他给你穿小鞋。”
柳万锋一时听呆了。在他心中林梅如是个十分凶的人,今天怎么会说出如此贴心的话,会不会是吃错药了?
柳万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不动,林梅如笑了:“好了,好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一下,以后你要记住我的恩德,不许惹我生气,懂不?”
柳万锋点了点头:“林姐,你放心,我会记得你的好。”
看到柳万锋如释重负地走了,林梅如心中乐开了花。其实,今天她是专门等柳万锋来的。她本来在工程处搞仓库保管,听到柳万锋去了107项目,立即向父亲提出她也要去。
林梅如这点心思,林宝生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林梅如虽然对柳万锋很凶,这都是表面现象,从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她越喜欢谁,对谁越凶,女儿就是这个德性,总是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真正的世界。林宝生很欣赏柳万锋,既然女儿有这个想法,就由她去吧,女儿提出这个要求,林宝生二话没说答应了。
林梅如心急得狠,柳万锋去的当天,就悄悄跟来了。当然,她还有一个心思没有跟柳万锋说,就是她也讨厌刘文成。
不知什么时候,听到林梅如男朋友跑了,刘文成也来凑热闹。一天晚上,在去项目部的半路上,他竟拦住林梅如,要她做他的女朋友。
林梅如气得浑身哆嗦,反身就给他一个耳光:“呸!你不撒泼尿照照自己,你算什么东西啊,也配做老娘的朋友,滚吧,你!”
刘文成扑通一声跪在林梅如面前,苦苦地哀求,林梅如气愤不已,踢了他一脚,跑了。
自从表白后,刘文成看林梅如完全不同了,嬉皮笑脸,眼里时刻冒出一团火焰,直射林梅如,当然,每每林梅如柳眉倒竖时,这团火焰又立即熄灭了。
林梅如深知,有她父亲在,刘文成没有任何胆量敢造次,但她十分讨厌刘文成。刘文成任何对她示好的举动,都惹来她心中一阵狂怒。
昨天傍晚,刘文成又来到了她的仓库兼住宿,送来了两个苹果。林梅如二话没话就把苹果扔出了仓库,并把刘文成推了出去,尽管如此,她心中还是十分苦恼,当然,这个事她没办法跟父亲说,毕竟刘文成行为举止还是十分收敛的,只是说说而已,没有动手动脚,相反,有时在林梅如面前,他手上还拿一本书,装模作样,看得很仔细很认真,嘴上念念有词,好像是个十分上进的文艺青年。他这副怪模样,弄得林梅如又好气又好笑。
为了堵他的嘴,昨晚林梅如干脆说现在自己有了男朋友。
刘文成很紧张地说,是不是柳万锋?
林梅如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就是要让他知道她喜欢柳万锋。
林梅如没有回答,刘文成果然中计了。他脸色铁青:“我知道了。”说完,一脸阴沉地走了。
林梅如有点担心,这个刘文成会不会因此整柳万锋呢?想到柳万锋,林梅如的心顿时有点莫名其妙地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