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和律师频繁地讯问于连。
“是杀人,而且是预谋杀人,”于连对他们说,他不抱一点儿希望来为自己辩解,“我很抱歉,先生们,我决定不再对你们说别的了。”他又面带笑容地补充说,“这样不是使得你们的工作变得简单多了吗?可以节省你们大部分时间去做其他工作。”
于连终于摆脱了这两个人以后,心想:“我只能表现得这么勇敢。像我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可以肯定用不了半个月就会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还想装腔作势,那未免太蠢了……”
“直到我看见生活尽头离我这么近,我才知道我应该享受生活。”
他在主塔楼高处的狭窄的平台上走来走去,度过最后的这些日子。他想与这城里的空气有更多的接触。他一边散步,一边抽着拉莫尔派专人赶到荷兰去买回来的上等雪茄烟。他根本没有想到,每天城里所有的望远镜都在等候着他的出现。他的思想飞到了德·瑞纳夫人那里,看守人有两三次告诉他,她的身体正迅速康复,这个消息在他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陪审员的名单公布了。
每一个陪审员都收到一封信:
审判的那一天,先生,我不会出庭,我的露面可能会对索雷尔先生带来不利的影响。我在世界上只盼望一件事,而且满腔热情地盼望着,那就是他能够得救。请您相信,一个无辜的人由于我的缘故而被判处死刑,这个可怕的想法会使我的余生过得郁郁寡欢,毫无疑问,还会缩短我的寿命。我还活着,你们怎么能判处他死刑呢?法律没有权力夺走一个没有杀过人的人的生命。在维里埃尔,人人都知道他有过精神失常的时刻,同时人们对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惊人的才华和渊博的学问又不抱怀疑态度。先生,您将审判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许多人都知道他虔诚、明智、勤勉,但是每年他的忧郁症都要发作两三次,直至精神失常。全维里埃尔城的人,都知道他对宗教是最具有虔诚态度的,他能够背出整本《圣经》。一个不信宗教的人会如此发奋学习《圣经》吗?我的儿子们将有幸向您呈递这封信,他们都还是孩子。请您屈尊问问他们,先生,他们会把与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有关的详细情况告诉您,为了能使您相信对他判刑是极其惨无人道的,所有这些详细情况也许还是需要的。您非但不是替我报仇,反而会置我于死地。
我的孩子们曾经亲眼见到他们的家庭教师的那种精神错乱的时刻,我受的伤就是那精神错乱的时刻造成的结果,它的危险是那么小,还不满两个月,我已经可以乘驿车从维里埃尔到贝尚松来了。
如果先生,您对拯救一个犯的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人,还有犹豫,那么我将离开我躺卧的病床,来跪倒在您的面前祈求。德·瑞纳夫人和拉莫尔害怕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城里的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更增加了她们的恐惧。出于对于连,对于他所做过的所有事情的好奇,全省的居民都跑到贝尚松来看法庭审理这桩情节浪漫的案件。
几天以前旅馆里已经没有房间,庭长先生被索取旁听券的人包围了,本城的女士们全都希望出席这次审判,街上在叫卖着于连的画像。
拉莫尔为了这关键时刻,保留着主教大人亲笔写的一封信,她屈尊地提出了宣告于连无罪的请求。审判的前夕,拉莫尔把这封信亲自送给了权力极大的代理主教。
会面结束后,她哭了起来。德·弗里莱尔先生对她说:
“我可以保证陪审团的公正裁决。”
拉莫尔这才放心一些。
还有一场争论在前天晚上进行过。为了使这个不愉快的场面不要延长,于连决定不发言。
“有我的律师讲,这就很够了,”他对拉莫尔说,“我被送到所有我那些敌人面前展览的时间实在太长了,这些外省人对我的发迹感到恼火,请您相信,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不希望我被判刑的。”
“他们希望看到您受辱,这是千真万确的,”拉莫尔回答,“但是我相信他们不是残酷的。我出现在贝尚松,还有我流露出的痛苦,已经引起所有妇女的关切,您的漂亮的外貌将完成剩下的工作。如果您在您的法官们面前说一句话,法庭上的人全都会支持您。”
第二天九点钟,于连从牢房里出来,到法院的大厅里去,院子里人山人海,宪兵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于连夜里睡得很好,他非常镇静,除了对这群心怀嫉妒的人感到一种厌恶以外,他没有别的感情,这群人将要为他的死刑判决鼓掌喝彩。他被迫在人群中逗留了一刻多钟,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出现在公众中引起了一种亲切的同情,这使他感到大吃一惊。他没有听见一句令人不愉快的话。他对自己说:“这些外省人没有我过去想象中的那么坏。”走进审判厅,他不禁惊叹于这里建筑的优雅,这是纯粹的哥特式建筑,有许多漂亮的小柱子,它们是用石头非常细心地凿出来的。
他觉得他像到了英国。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移向了十几个漂亮女人,她们正坐在被告席的对面,把坐落在法官和陪审官头顶上面的三个包厢都占满了。他朝公众转过身来,看见梯形审判厅高处的环形旁听席也满是女人,大部分是年轻的,他觉得每个人都非常漂亮,而她们充满关切的眼睛闪闪发亮。大厅的其余部分,人多得异乎寻常,门口发生争吵,卫兵已无法让人们安静。一双双在寻找于连的眼睛,发现他来了,看见他坐上了被告的那个高位子,这时候他受到一片充满惊奇和亲切关怀的低语声的迎接。
他看上去好像还不满二十岁,他的穿着非常朴素,但是又不失儒雅;他的头发和他的前额是可爱的。拉莫尔曾经坚持要亲自负责替他打扮,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他刚在被告席坐下,就听见到处有人在说:“天主!他多么年轻!……他还是个孩子……他比画像上还要英俊。”
“被告,”坐在他右边的宪兵对他说,“您看见坐在那个包厢里的六位太太了吗?她们中有省长夫人,还有德·薇尔夫人……”他想:“我又遇见老朋友了。”
证人的发言很快就讲完了,代理检察长念起诉书,刚念头几个字,于连正对面的这几位坐在小包厢里的夫人中,就有两位哭了起来。“德·薇尔夫人绝不会料到会这样。”于连想,然而他注意到她的脸非常红。
代理检察长用拙劣的法语大肆夸张罪行有多么残忍。
于连注意到德·薇尔夫人旁边的那几位夫人流露出强烈的反对神色。有几位陪审官显然和她们认识,跟她们交谈,好像是在叫她们放心,结果不会让她们失望。于连想:“这不失为一个好兆头。”
但是,他的心里依然对所有列席审判的男人充满了鄙视;代理检察长平庸得近乎糟糕的口才更增加了这种厌恶的感觉。他对他的律师的坚定神色感到满意。“不要夸夸其谈。”
他在律师即将发言时嘱咐道。
确实如此,他刚说了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把手绢掏出来了。律师受到鼓励,对陪审官说了一些极其有力量的话。于连一阵战栗,他感到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不久,公众发出的赞同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律师刚结束他的辩护,于连想起了他应该跟律师握手。时间迅速地过去。有人给律师和被告送来了点心,这时候于连才吃惊地注意到一个情况:没有一个女人离开法庭去吃晚饭。
“说真的,我饿得要死。”律师说,“您呢?”
于连回答:“我也一样。”
“瞧,省长夫人也收到了她的晚饭,”律师指着小包厢对他说,“拿出勇气来,一切都很顺利。”审判又重新开始了。
庭长作辩论总结时,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庭长不得不停下来,在充满了焦虑不安的寂静中,大时钟的钟声在整个大厅里回荡。
于连想:“我的最后一天开始了,”很快地他感到自己受到了责任感的鼓动。到这时候为止,他一直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坚持不发言的决心。但是当刑事法庭庭长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补充时,他站了起来。他朝前看,看见了德·薇尔夫人的眼睛,在灯光下他觉得这双眼睛很明亮。他想:“难道她也哭了?”“各位陪审官先生:对会遭受到蔑视的恐惧使我发言,我原来以为我在临死前能够无视这种蔑视。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反抗自己卑贱命运的农民,一个卑贱的农民而已。”
“我决不请求你们的宽恕,”于连说,口气变得更坚定有力,“我不抱任何幻想,我深信死亡在等着我:它是公正的。
我竟然企图杀害最值得受到尊敬和钦佩的女人。德·瑞纳夫人曾经像慈母一样对待我。我的罪行是残酷的,而且是有预谋的,我该当判处死刑,各位陪审官先生,可能我值得怜悯,他们还是要借着惩罚我来杀一儆百,使这样一种年轻人永远丧失勇气,他们出生在一个卑贱的阶级里,可以说是受着贫困的煎熬,但是他们有幸受到良好的教育,并且大胆地混入有钱人高傲地称之为上流社会的圈子里,他们承受着鄙视和极具讥讽的话。”
“这就是我的罪行,先生们,我将受到格外严厉的惩罚,因为事实上我不是受到与我同等的人的审判。我在陪审官席上没有看到一个变富裕的农民,仅仅只有一些愤怒的资产阶级……他们正愤怒地看着我,盼望着我早些被魔鬼抓去服刑。”
在二十分钟里,于连就是一直在用这种口气说话。他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代理检察长坐不住了,一次次跳起来。于连把辩论引向稍微有点儿抽象的方向,所有的妇女都哭了起来,德·薇尔夫人也用手绢在擦眼睛。在结束前,于连又回过来谈预谋,谈他的悔恨,谈他在那些比较幸福的日子里对德·瑞纳夫人怀有的尊敬和儿子般的无限热爱……德·薇尔夫人发出一声叫喊,昏了过去。
陪审官退到他们的房间里的时候,一点钟的钟声响了。
没有一个妇女离开坐位,有好几个男人眼睛里竟然也含着泪。陪审团的决定让人久等不至,法庭一片寂静,灯光变得暗淡了。于连很疲劳,他听见旁边有人在争论这拖延时间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他高兴地看到所有人的心都是向着他的。陪审团没有回来,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大厅。
两点钟刚过,响起了一阵骚动声。陪审官房间的门开了,陪审官们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首席陪审官宣布说,陪审官的一致意见是于连·索雷尔犯有杀人罪,而且是有预谋的杀人罪。这个宣告导致的结果必然是死刑,这个结果是过了一会儿以后宣判的。于连看看他的表,是两点一刻。他想:“今天是星期五。”
他听见一声叫喊,思绪被唤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周围的女人在哭泣,他看见所有的脸都转向一个小旁听席,这个小旁听席在一根哥特式墙柱的顶饰上。他事后才知道拉莫尔在那儿。那叫喊声没有再出现,所有的人都重新开始观看于连,宪兵们正尽力设法把他从人群中带走。
于连想:“我不会再见到德·瑞纳夫人了!一切都完了……在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有一次最后的正式告别了……
要是能把我对自己的罪行有多么痛恨告诉她,我会多么幸福啊!我只有一句话:我认为宣判是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