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拉莫尔跟着母亲去做弥撒,女仆也随之离开了屋子。于连等她们都走了以后,就出去了。
在拉莫尔心中,昨夜幽会并不是绝对的幸福。她对自己说:“我是否犯了一个错误,我对他没有爱吗?”
当天,拉莫尔没有下楼吃晚饭,只到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但是没有看于连,而事实上她已经看到了。这个态度他觉得很奇怪。然而,在最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仔细研究拉莫尔脸上的表情,他不能不承认她的神情是冷酷的、凶狠的。显然这不是昨天夜里的那个女人,昨天夜里她是那样地沉湎在幸福带来的狂喜中。
一连两天,来自她那方面的是同样的冷淡。过去,每一天在他心中激起的那种胜利的感觉,现在距他已有千里之遥了,她不朝他看,就像他完全不存在似的。于连被强烈的不安折磨着,他对自己说:“这会不会又是一次返回到道德的路上去呢?”但是这句话对高傲的拉莫尔说来,未免太小市民气了。”是不是她又改变本来的面目了?”
“那么,她会不会责备自己这么容易就委身于一个出身低微的家里的仆人呢?”于连相信自己是她第一个情夫,这也足以让他得意一下。
他又对自己说:“应该承认,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高傲过,她会不会是瞧不起我?仅仅因为我的爱情表现得太直露了、太粗鲁了、太缺少贵族气了,而责备自己为我做下的事,这自然是贵族小姐会干得出来的,也许是人的情绪变化得太快。”
她不再感到烦闷了,因为她已经做了她幻想中想做的事,她已经成了一个不是贵族的人的情妇,她已经完成了从处女到女人的过程。这一切都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那么有趣,那么激动人心,他已经失去了他最大的优势,不再引起她的兴趣,然而这并没被于连意识到。
“我给我自己找了一个主人!”德·拉莫尔小姐陷在极度的悲伤中,对自己说,“但是,如果我从此不再理他,他会采取报复,把我们的关系讲出去。是的,他现在掌握着绝对的权利,我不能让他继续得意下去。”拉莫尔从来不曾有过情夫,她在这本应该产生温柔梦想的人生时刻里,却陷入了痛苦不堪的沉思中,不能自拔。
单单这个想法就足以使拉莫尔去侮辱他。勇敢是她性格中的头一个优点,她绝对不会去向任何危险低头,“我今后将不再理他,不再与他温存,不再做他的情妇,我将保护我自己的自尊。”
第三天,德·拉莫尔小姐还是坚持不朝于连看。吃完晚饭,于连跟着她走进了弹子房,显然这是违背她的意愿的。
“好吧,先生,”她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对他说,“既然您违背我明确表示出来的意愿,一定要找我说话,那您是认为您已经和我上过床就对我获得非常强大的权利了?您知道不知道世界上还从来不曾有人敢这样?”
他们不知不觉受到最强烈的互相憎恨的感情支配,变得很激动。他们俩谁也没有耐心,而且都养成了过于自尊的习惯,因此他们很快地就表示他们从此永远断绝来往。
“我向您发誓,永远保守秘密,”于连说,“我甚至还可以补充一句,我将永远不跟您说话,只要这样做不会让别人产生怀疑。”他恭恭敬敬地行完礼就走了。
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深深地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但是就在和她闹翻的时刻起,他心灵中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变化。
残酷的记忆开始向他描绘那天夜里的最细小的情节:
他的娇羞、喘息、摆动、欲罢不能……事实上那天夜里直到结束时他仍旧是那么冷淡。可是,这是巴黎最美丽的女人的初夜,回忆起来让人魂牵梦绕。他怀疑自己也许真的爱上了她。在宣布永远断绝关系后的第二天夜里,于连差点儿发疯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深深地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
两天以后,他没有傲慢地对待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反而几乎想抱住他痛哭一场。
对不幸习惯了以后,他的理智稍微恢复了一点儿,他决定动身到南方去。他整理好行装,上了邮车站。
他到了邮车售票处,听说第二天的邮车上有一个坐位,这时候他觉着自己支持不住,快要晕倒了。他订下这个坐位,回到拉莫尔府,准备向侯爵禀报他打算离开的消息。
德·拉莫尔先生出去了,半死不活的于连到图书室去等候。在那儿遇到了德·拉莫尔小姐。
看到他来了,她露出一副凶狠的神情,这种无情的表示是明明白白的。
于连陷在不幸中,心乱如麻,这样更使得他慌了神,他竟然软弱到了用最温柔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声调对她说:
“这么说,您不再爱我了吗?”
“我恨我委身于随便遇到的一个人。”拉莫尔说,她恨她自己,恨得流出了眼泪。
“随便遇到的一个人!”于连惊叫起来。他朝一把中世纪的古剑扑过去,这把古剑是作为古董收藏在图书室里的。他知道这是极其的不可理解的事情,可没有止住大脑中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
在和德·拉莫尔小姐说话时,他的痛苦已经达到了顶点,可是看见从她眼睛流出来的羞愧的眼泪,他的痛苦增加了一百倍。如果能亲手把她杀死,他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一种新奇的感觉使拉莫尔充满了幸福,她高傲地朝他走过去。她的眼泪已经干了。
恩人德·拉莫尔侯爵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于连眼前。“我要杀死他的女儿!”他对自己说,“多可怕啊!”他的手动了一动想把剑扔掉。“看到这样出尔反尔的动作,”他想,“她肯定要笑出声来了。”他恢复了冷静。他好奇地望着古剑的剑身,好像是在找上面有没有锈斑,然后放回到剑鞘里,极其沉着地重新把它挂回到那个镀金的铜钉子上。
整个动作非常缓慢,足足有一分钟。德·拉莫尔小姐望着他,“这么说,我差点儿被我的情夫杀死!”她这样想。
她一动不动,站立在刚把剑挂回到原处的于连面前。她望着他,眼睛里的仇恨已经完全消失了。应该承认,她这时候是非常迷人的,全身都焕发出一种因激情而产生的光彩。
从于连起伏的胸脯上发出的男人的气息诱惑着她,她似乎真的想扑到他的怀里。
“我要重新陷入对他的喜爱之中了,”拉莫尔想,“如果我重犯这个错误,而且正好是在我刚对他如此坚定地谈过话后,他肯定会相信他是我的主人了。”她仓皇地逃走了。
“我的天主!她多么美啊!”于连望着她对自己说,“可是我竟然在她热情委身的美妙时刻而表现得无动于衷!……应该承认,我生下来就有一种非常平庸、非常不幸的性格,但我也要承认我是非常有才华的。”
侯爵来了,于连连忙把自己要动身的事告诉他。
“到什么地方去?”德·拉莫尔先生问道。
“到朗格多克去。”
“对不起,不行,您在这儿有更重要的大事……甚至,用军事术语来说,我严禁您离开府邸。如果一定要出去的话,请您不要超过两三个小时,我可能随时都会需要您。”
于连行完礼,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侯爵的话让他感到非常惊讶。但因为感情上的事情,他也无心去思考什么,任他说什么命令的话。
他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他可以自由地在那里夸大命运对他的残酷。
“这么说,”他想,“我甚至不能够离开!天知道侯爵要把我留在巴黎多少日子。结果会怎样呢?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商量商量,彼拉神父不会让我说完头一句话,阿尔塔米拉伯爵为了让我散散心,不知会建议我参加什么阴谋。”
“谁能来指引我呢,我会变得怎样呢?”
德·拉莫尔小姐欣喜若狂,只想着差点儿被杀死的幸福。她甚至对自己这么说:“只有他配得上做我的主人,他竟然想杀死我。要把多少上流社会的漂亮年轻人熔化在一起,才能够有勇气做出如此热情的举动呢?他爬上椅子,把剑正好挂回到室内装饰家选定的那个十分别致的位置上,这时候他真的非常漂亮!总之,我爱他并不是一件傻事。”她内心的矛盾时刻在苦苦挣扎着。
这时,如果出现什么重归于好的机会,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接受。于连把自己紧紧地锁在卧房里,受着最强烈的绝望的折磨,他甚至发疯一般地想到去跪到她的脚下。如果他不是躲藏在卧室里,而是在花园里,又正好遇见德·拉莫尔小姐,也许他真会这样去做。
于连又怎么会知道拉莫尔小姐在想些什么呢。她在回忆,把曾经爱过他的那些短暂的瞬间想象得非常可爱,她因为失去它们而感到惋惜。
“事实上,”她对自己说,“我对这个小伙子的热情,并不是从午夜一点钟我看见他衣服侧袋里带着手枪,从梯子爬上来的时候起,一直持续到早上八点钟以后就消失了的。不,我早就爱上他了,我会继续这份感情的。”
晚饭以后,德·拉莫尔小姐非但没有避开于连,反而去找他谈话,然后去花园散步。拉莫尔不知不觉已经在她重新怀有的爱情面前屈服了。她在他身边散步,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她怀着好奇心望着早上曾经握住剑想要杀死她的那双手,她现在很想靠在他那坚实的肩膀上。
但是,毕竟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再恢复他们过去的那种谈话已经不可能了。
渐渐地,拉莫尔开始用亲密而又知心的口气把自己的心境讲给他听。她从这种谈话里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快乐。她甚至长时间地向他叙述她从前对几个贵族青年有过的短暂热情的冲动。
于连心中萌发出一种被抛弃的情人才有的痛苦和嫉妒,他为自己而伤心。
她发现了,就继续折磨于连,详详细细地说着自己从前的感情,说得绘声绘色,而且用的是那种知己之间说真话的口气,他看到她在描述那些清清楚楚出现在她眼前的事。他痛苦地注意到,她一边说,一边在她自己心里又有了新的感受。她感受着由他的胸脯起伏表达的心理变化。
怀疑她被一个情敌爱上了,这已经是非常残酷的事,但是亲耳听着你崇拜的女人详细地供认被情敌唤起的爱情,毫无疑问这是痛苦的顶点。
拉莫尔在他看来是如此崇高,任何言辞都没法表达他的赞美之情。他在她旁边走着,偷偷看她的手,她的胳膊和她王后般的姿态。爱情和不幸已经压垮了他,他几乎要跪倒在她的脚边叫喊:“可怜可怜我吧!爱着我吧!”
“这个如此美丽的贵族小姐,曾经一度爱过我!可如今她到底还怎样看我?”于连不能怀疑德·拉莫尔小姐的真诚,在她的口气里确实有爱情。
于连的苦恼无法用言语表达。他听着她详详细细地讲她对别人的爱情,然而几天前,就在这条大树成阴的小径上,他还在等待着一点钟的钟声敲响,好进入她的卧房。
这种残酷的亲密关系延续了整整一个星期。拉莫尔尽力寻找跟他说话的机会。她老是重复一个话题:她对别人怀有的感情,她甚至于好像怀着一种恶毒的快乐心情注视着于连。他的痛苦给她带来了强烈的快乐,于连第一次接受着这种报复带来的痛苦。
于连毫无人生经验,他甚至没有读过小说。如果他稍微不这么笨拙,那么他就会对这个奇怪而残酷的年轻姑娘说:
“小姐,虽然我不如所有这些先生,可是您的处女之贞却是献给了我……”“您不再爱我了,可我崇拜您!”整整一天被爱情和不幸折磨得发了狂的于连对她说。这差不多是他所能干出的最大的蠢事。
这句话一转眼把德·拉莫尔小姐跟他谈论自己心境中得到的快乐完全摧毁了。她原来已经感到奇怪,他听了她的叙述竟然没有生气,现在他又说出这句蠢话,他实在太平庸了。她的那些幻觉般的传奇爱情的想象完全破灭了。
他的这句话,如此坦率,但是又如此愚蠢;在一瞬间改变了一切,拉莫尔在确信他爱上她以后,立刻对他充满了鄙视。于连也没有想到这么痛苦的事情竟降临到他身上。
这句笨拙的话说出口时,她正和他一起散步。她的最后一眼表达出最可怕的鄙视,一直在于连的脑袋里重复着。回到客厅以后,整个晚上她不再看他。第二天,这种鄙视充满了她的整个心田,她看到他,会感到不愉快。最后,拉莫尔的感觉甚至发展成为厌恶。拉莫尔一个星期来心里发生的所有变化,于连一点儿也不了解,但是他辨别得出她的鄙视。他很知趣,尽可能少地在她面前出现,而且绝不朝她看。
他几乎可以说是强行不让自己见到她。当然,他是忍受着极大痛苦的。实际上他是多么喜欢不住地欣赏她的美丽啊,他把他的时间消磨在府邸顶楼的一扇小窗子跟前,从那儿他可以在德·拉莫尔小姐到花园时看见她。
晚饭后,他看见她和德·凯吕斯先生,也许是某一位她曾经在他面前承认从前她有过爱意的先生一起散步。
他真想大声喊叫,这个如此坚强的心灵终于完全被一个傲慢的贵族小姐搅乱了。
凡是与德·拉莫尔小姐无关的,他都无法去想,连最简单的信件他也不能写了。
“疯啦?”侯爵问他。
于连推说自己病了。幸运的是,侯爵在吃晚饭时偶然谈到了他那日期临近的旅行。拉莫尔明白这次旅行的时间可能非常长。于连逃避她已经有好几天了,而那些年轻贵族,虽然如此卓越,却没有她爱过的这个如此苍白、如此忧郁的人所具有的独特魅力。
“一个普通女孩子,”她想,“也会在整个巴黎这些最优秀的年轻人中间寻找意中人。但我是天才,而天才的特点之一就是不让自己的思想墨守陈规。”
“于连缺的是财产,可我有。如果我嫁给他,我就会引起巴黎的注目,我就不会默默无闻。我不会像她们那样担心爆发革命。革命来了,反而可以去扮演一个角色,一个重要角色,因为我挑选的这个人有坚强的性格和极大的野心。”她这么想着,然而在心灵深处又多少有点儿把于连当成一个低下的人看待。她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愿意,就什么时候可以让他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