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是例行的“总理纪念周”,背完“国父遗嘱”,廖省三戎装肃整地走上讲坛,这时,他与出席最高军事会议时的廖省三判若两人,他的眼里闪着森然的寒光,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似的,不停地“嗯嗯”,小礼堂里寂然无声,他环顾着会场,沙哑着嗓门说道:“丁宗威和聂晶争吵而打架事件,是二厅的奇耻大辱,”他把受汤恩伯的气,全部乘机发泄到部属身上,而且,有意地危吉耸听地说,“最高军事会议研讨了二厅的匪谍问题。国防部是最高军事首脑机关,作为军人,竟敢胡作非为,由口角几成血案,这里面有无共党分子煽惑?谁是共党分子,自己供认,比我点名主动!”他嗥嗥着,“晤,没有,没有当然是好事,我也希望没有,我们不能让别人抓住把柄。但是,兄弟阅于墙内,实在令人痛心。我们为什么不能摒除意气而精诚团结?为什么?”他的声音近似在哭,这使得方韬仿佛在看一个滑稽演员的拙劣表演,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唯命是听的样子。廖省兰掏出手帕擦了擦鼻翼上的汗,“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件事影响恶劣,为严肃军纪,现在我宣布:一、撤销丁宗威的三处处长任命;二、给予聂晶记大过处分;三、任命李伟天为三处代理处长。”
会场鸦雀无声,丁宗威心想,责任在两个人身上,而聂晶却捞着了便宜,自己刚到任三天就被撤了,激愤之火直冲脑门,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舔完伤口的淤血,突地站了起来,可当他看到廖省三的目光正对着他时,他心下悚然,“叭哒”一声跌在座位上,用手搓抹着两行热泪。
“散会!”廖省三大喝一声。
顿时,小礼堂里像遭到袭击的蜂窝,挤挤搡搡,嗡嗡一片,廖省三无心顾及这些,将公文包一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下讲坛,突然,他头一抬嚷道:“方参谋,”方韬这几天一直不见潘漪,心中忐忑。他原先估猜这次全厅人员会议,潘漪不会不到的。可入场之后,他留心观察,最终却失望了。联想到刚才廖省三的一席话,他感到一种不祥之兆猛然袭上心头。廖省三的呼喊更使他觉得意外,他还未反应过来,廖省三的手已搁在他肩上。“走,跟我到办公室去。”
难道潘漪她……不至于吧?如果真的有什么情况,廖省三焉能不在会上说?那么,是怀疑我在丁、聂冲突中的表现……他迅即回顾了一下事件的前前后后,肯定自己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心中才多少踏实一点。
“坐。”跨进办公室,廖省三不冷不热地说,“打架风波算已平息了,方参谋,依你看,应当从中引出哪些教训呢?”廖省三的出其不意,使方韬有点措手不及,他走到落地钢窗前,拉开紫色丝绒窗帘,让三月鲜丽的阳光照射进来,并借这短暂的宽松迅速调节了自己的感应神经,坐定之后方说:“处座,容我想想。”
“方韬,”廖省三变换了称砰,“你是我亲自从师傅那里保荐进二厅的,实话对你说,因为黄达吾的播弄是非,我也曾怀疑过你。但是,制造‘莫须有’的人,下场也并不光彩。至于那天的事,我作过周密的了解,丁、聂二人如开头就听从你的劝告,便什么也不会发生。因此,现在,我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你。这里仅你我二人,有什么,你但说无妨。”
廖省三如此坦诚的谈话,在方韬听来,是破天荒头一遭,因为太突然,故在最初的感动之后反倒使他格外戒备,他说:“在我看来,相互猜忌,怕是那天事件的动因。升迁与免职都是基于党国的利益,如我们每个人都能这样去理解,并体谅处座的一番苦心,便什么都好办了。”“唔,说得好!”廖省兰赞道,“请往下说。”
“嗨嗨,”方韬摸了摸头,“我想不出更多的了,不知处座有何吩咐?”
廖省三把腿架在半圆形的转椅椅圈上,悠悠地转动着,目光扫在写字台上,他裂帛般干笑了两声,递给方韬一份报纸,说:“你瞧瞧这个……”
方韬像是有一种如芒刺背的预感,这种预感强固了他心理的负荷力,他接过一份《申江日报》,头版下方用红笔勾出的地方,突现着《共匪女间谍潘漪日昨伏法》的大标题,方韬只感到眼前模糊起来,一个个铅字,仿佛变成一梭子弹无情地向他射来,他的心,剧烈收缩着,血液直往上涌,仿佛就要冲破天灵盖似的,他的预感不幸而应验,他痛苦万状,但他不能让真情流露,不能!他知道这会儿廖省三一定在盯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移动着目光:
(本报讯)……潘漪,现年28岁,籍贯浙江天台,原系共匪变节分子。以女色为诱饵混入国防部二厅,欺蒙将校,骗取信任。而蛛丝马迹,时有所现。一周前,潘被奉调京沪杭卫戍总司令部,劣性难更,故伎重演,以女色迷惑不忠诚之部属,于军旅混乱中窃取上海防务之重要军事情报,终因弄巧成拙,被军方当场擒获,经临时转别军事法庭审讯,潘供认不讳,于日昨押赴荆场,验明正身,执行枪决。
方韬眼睁着,霎时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强烈的失重感,使他的心在胸腔里像钟摆似地晃动着。他忽然想到,这会不会是廖省三耍的鬼花招呢?制造这种新闻,本不需要什么高明的技术,在这之前,不是也曾泡制过他的所谓“反共声明”妄图诱骗潘漪么?晤,说不定也可能是丁宗成设下的圈套,上次,将他突然外放康定,使他没有来得及实施侦破方韬,潘漪关系的计划,现今廖省三又莫明其妙地将他调回,会不会与这有关?不管怎么说,得沉住气,方韬看完报纸很随便地往旁边桌上一放,颇有感慨地说:“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有一阵子,你、聂副官跟她还闹过三角吧?嗨嗨……”
廖省三轻松地笑道:“只是,你像是斗不过聂副官,是吗……”
“那都是好事者编排的。”方韬的心像搁在绞肉机上似的,感到难言的痛苦,但他仍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儿,“幸好聂副官也未上钩,否则,话就难说喽!”
“是啊,间谍战中的美人计是常有的事。”廖省三欣赏着从鼻孔中喷出的袅袅烟圈,突然说,“唷,方参谋,你的气色不好嘛!”
“您说对了,处座,自上次发病以来,每天下午我总有低烧,疲乏。”
“噢,你怎不早说呢?那你回去休息好了。”廖省三说,“有关潘漪的事,你看到、听到、感觉到的,想起来,随时可来我这儿。你不知道,汤恩伯正为此怪罪于我。”
“处座,潘漪在二厅,并未听说过她窃取情报的事,怎么一到汤总司令那儿便有所行动,这不恰恰证明,京沪杭卫戍总司令部的将校无能,军纪不善,致使共匪有可乘之机吗?”
“对!”廖省三用拳击掌,甫逝的往事涌现眼前:京沪杭卫戍总司令部建立后,汤恩伯老向二厅要人,以充塞他的情报机构。廖省三却想保存实力,他不敢硬抗,却一直软磨。
最近,汤恩伯回国防部开会,那天下午,他竟然礼贤下士,“拜访”了二厅,适巧在厅本部见到了潘漪,是时,潘漪正在翻阅一份英文资料,汤恩伯忽然心血来潮,便提出要将她带走,廖省三心想,上官烨把潘漪交托于他,反倒成了一个累赘,而且,他始终放心不下潘漪与方韬的关系,既然汤恩伯要,打发她去,便省却了自己许多烦恼。现在好了,事情出在汤恩伯那边,与自己一无牵连,经方韬提醒,他才恍然。
说道,“对啊,我就这样对参座说。”
“还有啦,去年大逮捕时,《金陵时报》披露过,京畿大学闹学潮,其中有个职业学生竟是他汤总司令的侄儿哩!”
“啊,我好像也听说过,这家伙整天嚷着要枪毙这,要收拾那,我看,弄不好他自己在资共通共哩!”廖省三像被自己的这一发现激动着,发出“嗨嗨”的笑声,接着,挪动着肥胖的身体走近方韬,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赞许道,“你很聪明,好好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