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逆料的一幕,使潘漪惊魂不定。
无论是步行、乘船、坐车,她总感到自己头顶的那方蓝天上,有一只孤单单的小鸟,一云雀什么的,在忽高忽低地、凄惶地、怯生生地叫唤着。可她真地抬起头来,广漠的天空里,除了被风撩乱的轻纱般的云絮,像是什么也没有。俄顷,她又觉得车轮和铁轨频率急促的金属撞击声,仿佛就是自己心脏的律动。直到火车临近南京,她才勉强产生一种安全感,似乎已摆脱险境,自己跟那个形迹可疑的金铭,像是已经隔着一个世界。但是,当她夹裹在熙熙攘攘的行旅之中,走出中华门车站的狭小月台时,她竟变得茫然无措。“谁让你来南京的?你来找谁?宜城那边你撂下不管呐?”不知从哪儿发出的声音?她四顾寻找,眼前闪过的全是陌生的面孔,她站着细细地辨别了一下,这才悟出这一串问话,原来是从自己心里发出的。紧接着,一丝追悔袭上心头;这轻率的擅自行动,焉非是临阵脱逃,贪生怕死?文谦假若得知这一切会怎么想?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走后,宜城地下党又将面临着怎样的处境和遭遇……这时,淅浙沥沥、凄迷、恼人的细雨自天而降,潘漪打开随身带着的黑洋布伞,撑得低低的,猛然一转身,向票房走去,她想即刻搭乘火车回去,尽快回到宜城。是啊,那儿需要她!她似乎不再考虑什么,将伞收拢,连雨水也顾不上甩,往腋下一夹,便从钱包取出钱来,可是,当她的手刚伸向售票的窗口,却又猛地缩了回来,眼前,这窗口仿佛幻化成无数网眼,连缀成一张硕大的网,啊,几乎可以肯定,宜城目前就有这样一张网,正等待着她。她眉尖蹙起,犹豫了几秒钟,步履沉重地走出票房。这会儿,她又想起文谦,他如今在哪儿?自离别迄今两个多月,音讯杳无,他在首都,这是不错的,可是,偌大个南京城,他究竟是在机关?在商号?还是在学校呢……她却全然不知,而且,她也从未向谁打听过,虽然心里想着,可两地相距数百里,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她的渴念纵使再强烈,也还能抑制。没料到,鬼使神差,自己今天竟只身来到南京,她要见文谦的心情是这般急切。
车站广场上乱哄哄的,肮脏、嘈杂,拥挤,密匝匝的人群中,有兑换黄金的,卖吃食的,拉黄包车的,行乞的,拉,皮条的,还有斜戴礼帽撮牙花的,呼五喝六瞎咋呼的……正所谓摩肩接踵,人多眼杂。潘漪的神经骤然绷紧,她不敢再停留,忙不迭地挤上一辆进城的汽车。一刻钟后,她在内桥站下,她的老家就在附近的苍蒲巷。门前有一棵三人合抱不过来的银杏树,她的童年在这里度过,印象很深。父母亡故之后,旧宅归了伯父,头进还开了爿杂货店,她跟文谦去宜城前,礼拜天常来这儿。伯父待她如同己出,安全绝无问题。正当她沿着秦淮河向前走去,不料却跟一位老年妇女相遇。她惊喜地低声叫道:“顾妈!”
老人昏花的目光在潘漪脸上、身上绕了一圈,吃惊地说道:“这不是潘家小姐吗?你……”话说了一半便把潘漪拉到一家住宅的背后。
“顾妈,你……你这是怎么啦?”潘漪睨见自家这位昔日女佣神色不对,急着问。
“您不能回家,有人正在盘问大先生呐!”顾妈悄声说。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钟头前,造孽啊!”顾妈轻轻推了她一下,“小姐,快走,躲到别处去!”
潘漪心中像被铁锤猛砸了一下,她断定宜城那边出事了,而且,金铭肯定已给南京特工部门挂了电话过来。
“顾妈,”潘漪感到事态严重,她匆匆地说道,“请您转告伯父,我就在南京,好好的,让他放心。”
“嗯,好,好。”
“此外,别再对任何人提起我。”
“小姐,您放心,快,快走!”
潘漪走出几步回眸一瞥,见顾妈依然站在那儿,擦着眼泪目送自己,她鼻子一酸,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不敢迟疑,心一沉,这才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