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个伟大的东西,可怕的东西,足以摧毁一切的东西。记不得我是从哪一刻感悟到时间这个概念的。一次花开与花败?一次曰出与曰落?一次诞生与死亡?或者,一段朽木,崖石上的一层沉积物,古墓中的一幅壁画,等等。
在新疆罗布泊,一位地质学家对我说,三亿五千万年以前,这里是一片浩激无边的大海,叫准噶尔大洋。十万年以前,大海浓缩成一个三万平方公里的湖泊,叫罗布泊尔。两千年前,湖泊干涸的地方出现楼兰古城、姑师古城,出现横贯而过的古丝绸之路。至1972年,尼克松访华,送给中国人关于罗布泊的卫星照片。那个着名的“大耳朵”照片显示,罗布泊已经干涸得没有一滴水了。站在罗布泊高高的白龙堆雅舟上我迎风而泣,我的眼角涌出罗布泊的最后一滴水,我把罗布泊的沧海桑田史叫“罗布泊时间”。
在西安的半坡母系氏族村博物馆,一位考古学家对我说,7500年以前,这里居住着一个以“人面鱼身”为图腾的母系氏族部落,并正在向父系过渡。那亦是新旧石器交替的年代。部落人开始吃盐。部落人开始饲养家畜。部落人开始制陶。部落人开始吹奏人类的第一件乐器--埙。面对这片废墟,面对它左近的繁华古都西安,面对眼前的八百里秦川沃野,我把半坡的沧海桑田史叫做“半坡时间”。
在宁夏银川的西夏王陵,一位语言学家对我说,陵的主人,那个披着神秘面纱的西夏王国,已经永远地泯灭在历史的路途中了,没有了国家,没有了民族,没有了语言,没有了文字。这位语言学家叫李范文,他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能认得西夏文字的人(他大约就是短命的天才王小波笔下那个研究西夏文的专家李先生)。我问他是如何能认出或破译出的,他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问他能发出读音吗,他说不能。我问他那些西夏遗民都到了哪里,他举目荒野,无以作答。也许,从李继迁,到李元昊,再到陕北的斯巴达克式的英雄李自成,再到这位无师自通的李先生,他们之间该有一点什么联系吧。李继迁是西夏王李元昊的祖父,李自成则是从西夏迁往陕北米脂县李继迁塞的移民,清诗中就有“一朝兵溃防株累,尽说斯儿(李自成)起牧羊”一说。站在西夏王陵,这片东方金字塔之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一腔惆怅。我从佛教智慧中撷得一个词,来称这眼前的面对,那词叫“过去时”。
呜呼,有一个时间正向我们走来,那是百年纪之交和千年纪之交。那该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庄严的时刻,神圣的时刻。我不知道那一刻,时间会是以一种什么状态存在的。会突然停止,而后重新启动吗?地球会在那一刻脱离时间的管束吗?我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假如真有那么一刻,在时间面前如蝼蚁如草芥的我,将抓紧时间做一件事情。我将涅盘,而后再生。我的脱落的牙齿将重新长出,我的黑白间半的头发将重新变黑,我的臃肿的身躯将变得修长,我的疲惫苍老的心将变得年轻。正像《圣经》中曾经描写过的情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