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马年,这一阵子,我的耳边老噪噪着关于马的事情。关于马,我大约算一个权威,中国最后一支骑兵作战部队,就是在我们手里了结使命的。我曾经写过一个中篇叫《马镫革》,就记述辉煌了两千年的这个兵种,最后在我们手里完结的故事。
我当兵五年,共掉过四次马。四次都掉得很惊险,很有趣。尽管哈萨克格言说“马背上掉下来的是胆小的”,而我的胆并不小,但我还是掉马了。现在我就谈谈我的四次掉马经历。
拖镫的故事第一次掉马是我刚到边防站的事。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骑过马。教官只把我们这些新兵领到马号里,指着一匹马对我说这是你的马,为它涮一涮,挠挠痒,牵出去遛一遛,培养培养感情!”第二日,我就得像一个真正的士兵那样,跨上它巡逻了。
这匹马和我一年入伍,一岁半的口。它全身是鼠灰色的,骨骼很大,走起来后胯一撩一撩的。在此之前,它背上大约还没有驮过人。马的三种运动姿势--小走和大走、颠、挖蹦子,它一样也不会。我骑在它背上的时候,哈萨克翻译在一旁眯着眼睛说:压上几年,会压成一匹好走马的!
巡逻队从额尔齐斯河的冰层上走过,然后,沿中苏边界巡逻。雪地上有以前巡逻时留下来的马蹄窝,我的马就踩着这些蹄窝,往前走着。速度也不算快,一个人和一个人之间,拉开十米的距离。
走了二十多公里后,来到一个大沙丘上面。这大沙丘军事地图上叫422高地。我们在这里勒住马钗子,停了片刻,用望远镜向边境外的邻国纵深了望了一阵,就返身折回。
回来时不必走原来的巡逻路了,可以绕到边界线里面走。下了422高地后,是一片平展展的雪原,带队的副连长说:“咱们来个李向阳过草滩。”说罢,一叩马刺,他的马先奔驰了起来。他的马一跑,别的马见了,起了性子,也都咴咴地叫着,跟着跑。雪原上霎时腾起一股雪雾。我这是第一次骑马,马走时,我的身子还能在鞍上坐稳,马这一跑,我的身子便摇晃了起来。想要勒住马,根本勒不住,只能双手攥着鞍子,左右摇晃。后来,在一个急速转弯时,马将我甩了下来。
甩下马背,这事并不可怕,因为雪很深,受不了伤。但是可怕的是,我身子虽然从马背上栽下来了,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这叫“拖镫”,是骑兵的大忌,性命攸关的事情。这样,我一条腿挂在马身上,身子被飞驰的马拖着,后脑勺像犁一样在雪地里犁出一条雪浪沟。
年轻的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受到惊吓的它跑得更快了。眼看着,就要跑到额尔齐斯河边了。大河两岸生长着茂密的树林,这些树木一部分在被牧民砍伐以后,雪地上留下一个一个的树墩。如果马一旦跑进林子,我的头将不可避免地要碰到树墩上,那时我的脑袋非开花不可。
巡逻队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吓坏了。他们开始试图拦住我的马,但是,受惊的马根本拦不住。这一举措失败以后,副连长于是策着他的马,赶过来和我的马齐头并进,并且掏出手枪,瞄准马头。事后他说,如果马跑进树林里了,他将毫不犹豫地朝着马头开枪。
但是,没容副连长开枪,奇迹在这一刻出现了。那天我脚上穿的是毡筒,此刻,那毡筒还在马镫上晃荡着,而我的脚,从毡筒里滑脱了出来。
马继续向前跑着,那毡筒吧嗒吧嗒地打着马的胯骨。我则平展展地躺在了雪地上,有些神志不清。
树林子里有一个窝棚,那是进驻这块争议地区的哈巴河县武装部军民联防指挥部。我在一张床上躺了一阵,巡逻队又在这里吃过一顿饭以后,我们就动身返回了。
我是骑在副连长的马屁股上,回到边防站的。巡逻队回来不久,我的那匹惹了祸的马,才孤零零地独自一个回来了。马镫上是空的,我那毡筒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后来在马号里,四个当兵的,围成一圈,将那匹闯祸的马饱打了一顿。马躲向哪个方向,都有白柳条子打来,马终于支持不了,于是流着眼泪,四蹄一软,跪下来。
副连长要我骑上我的马,到马号外边溜达一圈去。他说你现在再不骑它,以后它再也不让你跨上它的背了,马认人。
这样,我壮着胆子又骑上了那匹马。我就这样学会了骑马。
我的拖镫的故事,迅速地传到毗邻边防站去,探家的老乡,又将这消息带回我那遥远的渭河边上的家乡。后来我复员回到我那小村时,还不断地有村里人问起这事。
种公马的故事我的第二次掉马,是在当兵第三年时的事。那时我已经是一个不错的骑手了。可是骑术不错也不行,该掉马时你还得掉马。
这天凌晨,我顶替马倌放马,让马倌休礼拜天。满圈的马可以由我随便挑,这样,我挑了副连长那匹全身像黑缎子一样又光滑又漂亮的纯种伊犁马,作为我的坐骑。
放马很辛苦,通常要凌晨四五点钟起来,这样才能保证白天的使役。即便白天不用马,也得那时候放出来,因为马要从积雪中刨草吃,光靠白天这短暂的时间根本吃不饱。
风雪满天,我穿着蒙古大衣,头戴哈萨克式的三耳皮帽,脚蹬毡筒,一边看着马吃草,一边打瞌睡。牧民的马群可以不要人跟,它们不敢越界,因为牧民的马没有钉掌,走到界河的冰上,没有钉掌的马一走翻一个大跟头。军马则一定要跟紧它,因为军马不但钉马掌,冬掌上还拧有四颗防滑螺钉,它们走在冰上一点事儿也没有。
我顺着风势往内地的方向走,走了大约有十公里。这地方叫比利斯河。这时,风雪中,我胯下的马像闻到什么气味似的,突然两只前蹄腾空,仰着头打个立桩,欢快地叫起来。
原来,它是嗅到了母马的气息。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了,我往四周一看,只见戈壁滩上游荡过来一群又一群哈萨克牧民的马。这些马排成一队,后一匹顶着前一匹的尾巴,一边走着一边低头用嘴拱开雪地吃草。
突然,我的马载着我,欢快地叫着,向就近的一马群跑去。我使劲地勒钗子,将马缰都拽断了,马还是不停。我的马很快地蹿到了马群的跟前,朝一匹母马的屁股上嗅了一阵后,就两只前蹄像袋鼠一样扬起,一个立桩,跨在了那匹母马的背上。它的下部开始抽动起来,而丝毫不顾忌这时候骑在它背上的骑手的感觉。
每个游荡的马群都是由一匹头马和一群母马组成的,这群也一样。那头马又兼作种马,负责给这一群母马配种。此刻,当我的马跨上这匹母马的马背时,那头马立即冲了过来。它先是咬我的马,咬了几口,看不奏效,于是转过身子,扬起后蹄来踢。它一蹄子踢在了我的小腿上,幸亏我穿着毡筒,腿才没有被踢断。
这马背上我是不能再呆了。钗子从马口上脱开以后,现在提在我的手里,而没有钗子制约,你对马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我决定掉马。在掉马时,我吸取了上次拖镫的教训,先两只脚从马镫上脱出,然后双腿一缩,身子一仰,于是从马屁股上翻了下来。
我的大门牙就是在那次掉马中摔断的。
掉下马背的我,立在雪地上,呆呆地看着我的马将它要干的事情干完。完事以后,这无耻的家伙,仍然对这群母马依依不舍。它用嘴咬,用蹄子踢,开始我不明白它的用意,后来我明白了,它想将这群母马赶回边防站的马号去,长期霸占。
那头种马当然不情愿的。每当我的马费了很大的劲,将这群母马赶了一段路程后,那头马站在远处的沙包子上一叫,这群母马立即炸群了,向它奔去,拦也拦不住。于是,我的马又几次将那公马撵远,回来再赶马群。
我担心我的马走失了,于是也就跟在马群后边,提着钗子乱抡,帮助我的马驱赶。中午时候,才回到边防站。回到站上,将马群轰进了马号,抓住我的那匹惹是生非的马以后,再打开栏杆,将牧民的马群放出。
这是我的一次奇遇。按说,服役的军马都是阉过了的,不知道为什么副连长的这匹马还能干这事。后来,我们请营部的许兽医来检查,兽医摸了摸马的睾丸说,没阉净,还有一个蛋,大约八一军马场的姑娘不忍心让这匹漂亮的马成为阉马。
不久以后,住在比利斯河边的牧民到边防站来,用胯下的黄走马换走了这匹漂亮的黑马。牧民说,他要用它来改良自己的马群。
这次掉马我付出的代价是我的大门牙。后来我曾为这掉了的大门牙写过文章。我说,如今,它大约已经化作一颗沙砾,在草原的某一处闪烁,当游人以手加额,盛赞这一片辽阔美景时,它也成为被盛赞的一部分。
去年我重返白房子,并且到那掉马的比利斯河草原去看了看。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我落地时牙齿是嗑在了戈壁滩的一块石头上,站在那里,我突然明白了,牙齿不是嗑在石头上,而是嗑在我手里的马钗子上的;再则,我是从两匹马的高度上掉下来的,这也是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