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得到一本书,叫《蒋碧薇回忆录》。蒋氏是徐悲鸿先生的元配,又是张道藩先生的续弦。当年蒋还是闺房小姐时,与徐悲鸿私奔,酿成一段风波。继而离异。离异的原因,《蒋碧薇回忆录》如是说,记得有个叫《徐悲鸿》的电视剧又持另说,是非曲直,我辈权作听众,听着就是了。后来蒋女士又与国民党要员张道藩婚配,待老境渐来时,蒋飘飘然而有君子之风,主动与张分手,让张与他的元配共度余生,自己则孤身一人,黄卷青灯,完成她的这厚厚的两册回忆录去了。
书中所述种种,概括起来,其实是一个女子被人宠爱与施爱于人的故事。书的封面,一幅《淑女弄箫图》,图中女子,典雅高贵,花容月貌,书中没有明说,但我想这是蒋女士了。作者是谁,许是徐悲鸿,许是张道藩,因为他们并蒋女士一起,当年曾共赴西洋学画,想都是画得来的。
身事二夫,又是这样的两个丈夫,蒋女士真是一个幸运的女子。然而掩卷读罢,回忆录作者一生的感情折磨,悲欢离合,却也令人同情。不过以我辈凡夫俗子看来,这同情心的施与是有保留的。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合则聚,不合则散,何必缠缠绵绵,活得那么复杂那么沉重。相比而下,倒是村姑野夫的爱情,来得热烈而简单。
该书文笔优美、典雅,有古典味道,是其一大长处。缺点恐怕是引用书信过多,从而破坏了总体的和谐,主观色彩因之过于浓郁了点。也就是说缺少艺术的分寸感。
女人写的书其实不是给她们的同性看的,而是给异性看的。她要借手中笔向男人传达自己对男人的看法,以至于对世界的看法。她要用自己的思维方式驾驭丈夫和丈夫以外更多的男人。她们的同性往往很透彻地看到了这一点,而男人往往因为同情心的左右,为美色所惑,坠入其设情选景之中。我这里是笑谈。
最近还读到一本书,叫《琴声如诉》,是个叫玛格莉特的法国女作家的中篇集子。我尤其喜欢第一篇的第一段,原文记不清了,大意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很老很老了,我在巴黎街头遇到了你。我说,你还记得当年的我吗,你说,记得的,我爱以前的你,但我更爱你现在这备受岁月摧残的斑驳面容。我至今还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被这一段话深深感动了,我只能说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深度。这篇小说记述的是一个旅居越南海防的法侨女子和一位华侨男青年的爱情故事。
女人写的书很多,正如男人写的书也很多一样,这是个说不完的话题。我总觉得,《简爱》是佛朗特小姐一个悲伤而阴郁的梦;而阿赫玛托娃一生的诗作,都包含了对人生的感伤和由于早年离异而生出的对男人的傲睨。前些天见到王安忆,与她谈起中国当代女作家,她谈到张洁,谈到张洁的《拾麦穗》。我也同样喜欢张洁,喜欢《拾麦穗》,喜欢她的几乎所有的作品。至于台湾女作家,例如三毛,例如琼瑶,例如席慕容,她们的书都是值得放在书架上的。还有个张秀亚,写过一篇悼念邓肯的短文,以名女人之心度名女人之心,那对内心世界的窥测是准确的。
这个邓肯,正是风靡世界的舞蹈大师邓肯,也就是与诗歌天才叶赛宁一见钟情的邓肯。说起邓肯来,我想起一件事。那年,一位北京朋友与我拉起,他正为离婚这件事犹豫不决。我说,如果是邓肯,你就舍弃一切,和她走吧,能与她一路同行,光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男人的壮举,如果是别人,那就算了吧,继续你的安稳的人生吧。
以上谈的是女人写的书。下边谈谈写女人的书。写到这里,我发现我为自己出了个太大的题目。
我喜欢梅里美笔下那个咧着鲜艳大嘴的吉卜赛女郎卡门,普希金笔下的善良美丽的达吉雅娜,屠格涅夫笔下的一系列俄罗斯妇女形象。巴尔扎克笔下,那个在卑贱中成长起来的恶之花“搅水女人”,也是成功的典型之一。托尔斯泰给予他的娜塔莎,以太多的不幸和美丽,以至令人爱怜。相形之下,我不喜欢安娜卡列妮娜;为什么不喜欢,我也说不清。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其实是他自己,这是一位作家很诚恳地向你介绍生活经过作家头脑加工后向艺术转化的妙诀。雨果《悲惨世界》中那个大俊大美的吉卜赛女郎,小仲马笔下的风尘女子茶花女,都令人难以忘怀。如果你有兴趣,不妨读读拜伦的皇皇大卷《唐璜》,当今现代派的各样表现手法,在这位将近二百年前的大师的书里,都已初见端倪,而他信笔由之,为我们展现出的从海盗女儿到沙俄女皇等一系列女性形象,如此栩栩如生。
中国的文学,自《诗经》始,描写女性的笔墨比比皆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尽人皆知的。《陌上桑》中写美女罗敷的句法,也每每为人称道。那一年我在京开会,楚图南先生即兴为会议写了一副楹联,联句是“美人香草金石文章”,楚先生一边用公鸭般的嗓子,抑扬顿挫,引吭而歌,一边解释曰:“以美人喻香草,以香草喻美人,古来有之!”涉及女性的诗作,还有一类,是带有贬义的,我记忆最深刻的是这一首: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这说的大约是北齐的事吧,作者是李商隐,似乎暗讽当时的杨贵妃。其实女人祸国论,自那个临潼烽火台上千金买一笑的褒姒开始,便似乎是大家都矢口咬定的事情了。这实在是对女性的不恭,是男人们推卸自己责任的最好办法,是文史家为尊者隐所找出的最好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