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上面有几片老叶。这叶子说落吧,还没有落,说不落吧,它迟早要落。每有一阵风吹来,叶子都会摇摇欲坠,但是风一过,奇迹般地,叶子又会继续逗留在树上。树很痛苦,也很矛盾,它甚至有一种残忍的想法,希望这叶子能早一天落下去,这对它是一种解脱,对叶子也是一种解脱。而对于叶子来说,它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树继续地站立在大地上,叶子则继续在风中唱着最后的歌。直到有一天,双方都麻木了,都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了,这时,叶子在不经意之间,轻轻地、瓜熟蒂落式地脱离母体。
这是在接到伯父去世的电话时,我那一刻的想法。
这想法像诗。而我在那一刻也真想把它写成一首诗。我在那一刻知道了:我们家族这根斑驳古老的大树,又有一片老叶凋零在2000年冬天的风中了。
我的父辈老弟兄三个,是倒着走的,先是叔父,在十二年前去世,接着是父亲,在八年前去世,接着是伯父,在我接电话的这个时候去世。三个男性去世了,三个女性则还活在人间。她们是我的三妈、我的母亲和我的大妈。她们如今按老百姓的叫法,叫“寡妇”,按文化人的叫法,叫“遗孀”。她们如今虽然还苟延残喘地活在人世,但已经如风中老叶了,哪一阵风中说下来,就会下来了。尤其是我的母亲,光今年就住了几次医院,硬是我咬紧牙关,用自己一点菲薄的稿费在支撑着她。
高村是渭河平原上一个古老的村庄。高氏一族是什么时候在这谓河畔上居住,并世代繁衍,最后形成如今这两千多口人丁的大村子的呢?据说很古老了,但古老到什么年代,却无从查考。我曾经查过《临潼县志》,县志对域内村庄的记述,最早的只到明末清初,这使我很失望。但是它对所有的村庄,只从那时才注意到,才开始记述。因此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这倒也好,空白为我提供了想象的空间。
当黄河象出没的年代,渭河平原还是一片沼泽。当七千年前半坡人筑穴而居的年代,渭河平原仍是一片沼泽。半坡人手执钓鱼竿,望着这沼泽出神。后来大禹治水,疏通河道,谓水泄入黄河,黄河泄入大海,于是八百里渭河川裸露了出来,成为沃野,于是人类一群一群地,携家带口,从山上和塬上下来,在这平原上居住。
高氏一族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在这块冲积平原上定居的。换言之,高村这个同姓村子,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形成的。
谓河平原上几乎所有的村子,也都是这样形成的。它们几乎都是一姓人家组成的一个村子。比如高村旁边的是安村,安村的旁边是季村,等等。有时四个村子,像四枚棋子一样地布成一个大村,人们便把它们连起来叫,比如“樊胡刘赵”,等等。有些村子,给姓氏之前加上一些奇怪的称请,比如“母猪李也”“石灰刘也”“皂张王也”“湾李马也”等等。这些称谓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直到今天,实属难得。想来,这些称谓也许与主人们从事的职业有关,也许与居住地方的地理环境有关。
其实所有的我们称“村”的这个字眼,在当地土语中都称“也”。比如“高也”“安也”等等。只是在形成书面文字时,“也”字才写成“村”字。这个文字上的变通也不是从今日始,我看县志,县志上清朝年间就这样写了。
叫成“高也”“安也”等等,给村子平添了一种古老、安详的气息。说起字来,其实在关中农村,有许多挂在老百姓口头上的古字雅字,如果哪一个有心人能深入民间,将它记录下来,加以研究,将会是一项抢救工程的。中国汉字,经过打磨后虽然规范了,但是变得光滑起来,失去了表现细微感情的能力。每一次我回到高村,和乡党们拉话,他们在表达那些极为困难的话题时的准确性和分寸感,都叫我极为惊讶,感慨他们是名副其实的语言大师。
在几千年的岁月更替中,这些同姓村子都表现了高度的纯粹性和排他性。只此一姓,只此一族,绝不允许杂姓进入。
到建国那一年,高村这个大村子,还是人人姓高,绝无杂姓。这些高姓都是一族,以我家而论,在五服之内的,大约有十几户,五服之外的,离得近些的,亦有十几户人,其余多数人家,隔朝隔代,离得远了,但是细细算来,还是“五百年前是一家”。村上的“班辈”,细细排列,各安其位,绝不马虎。
第一个进入高村的外姓人家姓王。老王是高村唯一的一户地主家的长工,好像和这地主还沾一点亲戚。土改时,老王分得了地主的几亩土地,这样,老王也就成了高村的第一户外姓。老王是个木匠,人缘好,记得我爷爷的棺木就是老王给打的。
第二个进入高村的外姓人家姓赵。老赵是一个从河南来的铁匠。起先,他搭了个铁匠棚,在村外,风箱响着,铁锤丁冬,为村上人打割麦的镰刀、做饭的菜刀。其实搭棚子暂时居住的时候,老赵已经思谋着怎样正式进入这个村子了。机会终于来了,老赵的工棚里传来了婴儿哭声,他老婆一胎生下两个女娃。于是老赵将一个女娃送给了当时的生产队长,算是结下一门干亲。尔后,生产队长召开社员大会,吵吵闹闹一阵后,终于将赵铁匠这户人家接纳入高村。但是提出下不为例。
高村依着谓河。渭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因为渭河,而有了漫长的甘肃河西走廊,而有了丰饶的八百里渭河平原,而有了十三朝帝王之都古长安。高村就扒在这个渭河的南沿上,它距渭河入黄处大约有三十公里。
用“机”这字眼很传神。的确,千百年来,高村就像平原上一种叫“机地龙”的野草一样,紧紧地扒在渭河老崖上,历经年馑,历经战乱,风风雨雨,纹丝不动。
有一句老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渭河也是这样,河流以三十年为一个摆动的频率。茫茫谓河滩,宽窄约有八里,号称“十里渭河滩”。河流这一段子,是南崩,一片又一片的崖崩进了河里,又在河对面造出平滩。三十年过去了,它停止了往南崩,又开始往北崩,于是南边的滩地就显露出来了。
两岸的人们,不知从哪个时代起,通过打官司,定下了“以河为界”这个种地范围。因此,那边的滩地多一些的时候,那边的日子就好过一些。滩地没有了,水逼到老崖了,这边的人就只好精耕细作老崖上面一点可怜的土地,然后眼巴巴地等着河再往过崩。
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河流还在对面“母猪李也”的那个老崖底下,但是已经开始气势汹汹地往过“崩”了。每遇一场河水,就会往过崩好深的一截子。那时的地还是自己的,爷爷叫了一帮人,火速地将滩里长的榆树伐下来,运回屋里,防止被朋在了河里。这砍下的愉树后来盖了两间安间房。由于我的出生和房的建成在同一个时间,所以我的名字里面有一个“建”字,而“群”字则是我们这个班辈的人后面都挂着的一个字。
河流在我出生的十年后,终于不可遏制地逼到了高村的老崖下。有好些户人家的房子还被崩进了河里,不得不把庄子往后迁。河流从此也再没有往回崩,原因是政府从老火车路上拉来了许多的石头,造起了护堤工程。几十年又过去了,高村的人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河流永远地在自家门前打转了。
我见过谓河发的最大的一次水,是在1960年。河水涨得齐了两岸的老崖,十里渭河滩白茫茫一片。河中间漂着从上游漂下来的房屋、牛、树木、古船等等。河水很急,这些漂浮物箭一样地从眼前驶过。有时,在漂浮物上会趴着一个活人。活人大声地喊着“救命的爷哪!”“救命的爷哪!”声音凄厉、绝望、令人惊心。但是,就是高村水性最好的人,也不敢下河去救的。
每逢渭河涨水,地下水的水位就会上升,高村的井,水便变成浑的了。河水涨得越大,井里的水位会越高。而在渭河的老崖上,每逢涨水,岸上便会趴着许多的人,大家侧着脑袋,向河心瞄。如果河心是鼓的,那说明水还在继续涨,如果河心是凹的,那说明水已经在塌了,不必紧张了。
而在不发河水的日子里,谓河则显得平静、衰弱,像一条无名无姓的河流一样容易被人忽视。
高村有一个渡口,这个渡口就叫“高家渡”一条破船,拴在老崖底下。老崖上修一个斜坡,过往的客官,从这里坐船,艘公的篙一点,一阵工夫,船就到对岸了。
写下“高家渡”这几个字眼时,我突然明白了,在代代相传的口头语言中,“高也”这两个字,并不是指的“高村”,而是指的“高家”。换言之也”是“家”字的意思。以此类推,别的张也、王也、李也、赵也的“也”,也都是“家”的意思。例如,李先念将军过渭河时走的是“胡也滩”,这“胡也滩”应当是“胡家滩”。
从我家距离渭河渡口,不多不少恰好是一百米距离。爷爷给家门口的老槐树底下,支了个茶摊,招待过往的人。爷爷的茶摊是免费的,纯属公益性质。茶叶是那种又苦又涩的“老胡叶子”,水是渭河里的水,烧水的柴火是叔父从坟地里刨下的几个柏树疙瘩。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爷爷已经衰老。
爷爷此举纯粹是出于一种虚荣心的需要,他希望听到几句赞美他的顺耳的话。当然,爷爷此项善举也有一点实惠。那些灌了一肚子茶水的客官,在动身乘船前!都要对着爷爷搁在墙角的那个尿缸,轰轰隆隆地一阵大尿。这尿水可以壮地,而用它来泼蛰伏期的麦苗最好。从这个意义上讲,爷爷把每个过往客官,都看作一架他的制造尿素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