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先生是我的老师辈。1991年的庄重文文学奖,我是获奖者,他是评委,名分于是从此确定。去年夏天,我在延安打完官司,宁夏来电话说,我的一个中篇,他们那里要作为中宣部的九五五〇工程,改成电影,这样,我便和作家张敏、石岗一起,取道陕北直抵宁夏。
到宁夏当然得参观影视城。城建在银川郊外一块荒凉的戈壁滩上,系黄土青砖堆成。这是什么年代建造的,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城池上布满沧桑之色,黄土城墙千疮百孔,那青砖也已经水渍风吹,砖不像砖。城池里包着的,就是我们在新时期许多着名电影里看到的那房屋建构,有那巩俐坐轿子时走过的那个墙垛,有那张艺谋拍完电影后埋旅游鞋的地方,以及那位扮演电视剧中白娘子一角的香港演员赵雅芝骑过的毛驴,等等等等,让人觉得奇异极了,像走进一个童话世界。再加上那小喇叭里,在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张贤亮的豪言中国电影从这里走向世界”,这种感觉于是更深。
城分两座,成掎角之势,是一对姊妹城。它原来的名字叫镇北堡。第二座城里,还有一些牧羊人居住。贤亮先生说,他做了很多工作,想叫这些牧羊人迁出来,结果无法办到。他们说,当年盛主席世才:!拿着枪,都没有把我们赶走,你张主席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其奈我何!这话逗得人大笑。笑罢我说,留这些牧羊人,给这古堡增加一处景致,最好!贤亮先生说,你不知道,他们瞅你拍电影的时候,故意捣乱,飘飘忽忽地把羊群赶到你镜头底下,赖着不走。后来他又说,现在好了,影视城中这些讲解员,大部分是这些牧民的姑娘,她们足不出户,就可以就业,牧民们因此很高兴。
既然扯到影视城,就把它扯完吧。影视城里,有一个城中之城,是个大展室,里面以“中国电影从这里走向世界”为主旨,陈列着大量的剧照。电影本来就是一个白日梦,而置身于这个展室里,触目所见,处处美女含嫣,英雄怒目,你更会恍然若梦,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大展室中,又有个室中之室,是张贤亮先生个人的展览馆,里面有他用过的笔,写过的手稿,读过的《资本论》,以及劳改时候穿过的毛裤,等等。给人印象是最深的,是进门时瞅见的那张美人照。照片真大,占了几乎一面墙壁,照片上的淑女,修长、忧郁,穿一件中国式旗袍,站在一棵夹竹桃前。我脑子里正翻腾着,她是谁,是哪一个电影演员,或是哪一位作家一比如我印象中的张爱玲形象,这时贤亮先生说,这是他的母亲。对着照片,我想起我的黄河花园口决口时逃难出来的母亲,我对贤亮先生说,我现在明白陕西作家,为什么大部分是些土佬冒,而宁夏作家,大部分是些公子哥儿的原因了。这是笑谈。
第二天说好比赛书法。这“比赛”二字,其实是话撵话,撵出来的。吃饭期间,我谈到张老师还欠我一幅书法,是1991年那次答应的。贤亮先生说他的书法,比以前更好了。我说这句自负的话,我前不久还听作家贾平凹说过,这次是第二次有人说了。我还说平四讲过一个笑话,说他家对门,住了一个老者,老者训斥学写毛笔字的孙子说,你要向对门你叔学习,你看你贾叔,一写一个黑疙瘩,也不脸红。这个笑话博得大家一阵大笑。笑罢我说,我的书法也不错的,起码是常常有人来求,张老师你的小说写得比我好,我承认,但是论起书法来,并不一定胜我。双方言语来往一阵后,约好第二天在张贤亮办公室比试。
办公室里很豪华,秘书小姐很漂亮。我往老板桌上一坐,打趣说,光为了这间办公室,我将来也弄个主席当当。贤亮先生说,这不是主席的,这是总经理的。我说那我就把心退了吧,我经不了商。贤亮先生说,算你有自知之明,那经商是容易的吗?我这是遗传,我家三代都是资本家。我说,获得性具有遗传性,我的一个小说里说过。
纸是好纸,笔是好笔,墨是好墨,印泥也是好印泥。纸往老板桌上一铺,秘书小姐一旁侍候,贤亮先生说让我先写。我说不敢,客不压主嘛。于是贤亮先生开始泼墨。写字之初,见桌上摆一幅帖,是今人文化部副部长高占祥先生的书法。贤亮先生问这字如何,我翻了翻说“一般”,这是政治家的书法,而仅就政治家而论,这比起毛泽东、周恩来的书法,又低一个档次。见贤亮先生临的是高占祥书法,我心中始觉有底,我闲暇时节,临的是魏晋南北朝的《张猛龙碑》。
贤亮先生先给石岗写。字写的是一幅中堂,分上下联,上联是“大漠孤烟去又来”。下联是“长河落曰自辉煌”。字写得娟秀,才情毕露,富有文化感。而句中的意思,亦流露出这位文坛大家独立荒原,四顾茫然的心境。小兄弟石岗善于抬举人,常说“拍马是为骑马”,他嘴又会说,把这幅字夸得像一朵花一样,贤亮先生听了高兴,我听了也高兴。这本来就是一场游戏,甚至整个人生,亦无非是一场游戏而已。
下来给张敏写。张敏是西影厂编剧,与贤亮先生是老朋友,《黑炮事件》电影,好像张敏就是责编。贤亮先生说张敏身上有一股豪侠之气,他要给写一个“剑”字。这个“剑”字写出,是有些一般化,张敏先生嘴拙,不会说。眼见得有些冷场,我说,再添几句话吧。该添什么,贤亮先生请张敏说。张敏吭哧了半天,说,就写上个“以笔作剑,横扫文坛”。张贤亮见这话有些大,顾虑了半天,不肯下笔。我说这乃是游戏耳,不必当真。贤亮先生于是挽起袖子,将这话写了。刚写毕,张敏高声叫道:以后我谁也不怕了,大作家张贤亮叫我“以笔作剑,横扫文坛”。张敏是高兴得有些太早了,只见贤亮先生在这话后面,又有一行落款小字:“录张敏豪言张贤亮记。”“你狡猾!”张敏吼道。张贤亮答道我给你当了一回秘书,不是!”
轮到给我写了,内容原来贤亮先生早已胸有成竹。纸叠成两个条幅,又折成五格,他挥笔写道:“春秋多佳日,西北有高楼。”我见到这几个字,大骇。骇的不是这字本身,而是这话。五年前在西安晚上吃羊肉串,他说他要给我的正是这几字,我现在是想起来了。我说起这事时,他说他早忘掉了,这些字是此刻才想起来的。以我的经验,我相信他此刻说的话。我此刻惊异的是人的大脑或者说作家的大脑的奇怪。将许多的东西,在五年前组合的时候,组合成这个图案,五年后,重新组合,还是这个图案,这大脑不是很可怕吗?当时我对贤亮先生说,“高楼”我不敢当,如果我是高楼,你该是一座山峰了。
说句题外的话,那年年底,我的官司在西安开庭时,我还带了贤亮先生这一幅字出庭。面对几千名旁听者,我将这幅字举起来,我说,贤亮先生说了,我是西北一座高楼,想要摧毁我得几十吨梯恩梯。贤亮先生其实当时并没有说“梯恩梯”这句话,是我气愤不过,加的。同时,那次我还拿出西北另一位大作家,周涛给我的信。念了一遍,那信中说:建群老弟,如果《最后一个匈奴》这一场官司输了,那就没有世事了。并且念了新加坡归侨作家张永和的信,那信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是对全国所有作家的一次挑战。
贤亮先生写完,该我写了。我路途上饱览塞外的苍凉雄浑,昨日又在影视城做了一回白日梦,此刻正有块垒在胸,不吐不快之感,于是,提笔一挥而就,写成一幅苍老浑厚条幅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写罢之后,我解释说,当年气吞万里的赳赳武夫岳飞,站在江南岸,立志要将贺兰山踏破,结果没有踏破,而今江南才子张贤亮,一支秃笔,雄霸文坛有年,倒是真的把贺兰山踏破了。
我不光话说得好,字也写得不赖,再加上旁边的宁夏作家、陕西作家,都说我写得好,贤亮先生一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言语了。“张敏你抽烟!”他是想让张敏说话,谁知张敏嘴拙,不会说,见状,我说,其实陕西作家中,有两人比我写得还好,一是贾平四,一是程海,至于我,我写得不行,胡乱涂鸦而已,顶多,按中国的中庸之道来说,我和张老师,各有特点。
我们第四曰离开宁夏。临走时,我对宁夏的作家朋友们说,爱护张贤亮,理解张贤亮,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都有一种自恋情绪,都是一个梦想家,一个现代的堂吉诃德,他们像小孩子玩积木一样,在自己的封地上一砖一砖地建造着自己的艺术帝国,张贤亮如此,贾平凹如此,周涛如此。他们不光属于一个地域,他们同时也是属于民族的。
但是我对张贤亮先生说,我作为一读者,从读者角度讲,我还是希望他能写小说。我说像你这号总经理,在深圳飞起一块砖头可以碰上几个,但是像你这样的小说家,凤毛麟角。张贤亮先生很同意我的话,他说他的经商,其实也是在为小说创作积累素材。但愿他说的话能够实现。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他的经商,我们何以能去领略影视城那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