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要是不动了,时间就永远停在今天了,这一天过不去,爷爷就不会变得更老,你也不能再长高了。一切都停止了。”我凭自己的理解向小菊讲授这其中的道理。我尽量模仿着语文老师讲课的语调,也就是让人昏昏欲睡的语调。
我还告诉小菊,这都是我那个驾滑板飞走的朋友干的好事。
小菊也不笨,一下子明白了“太阳被挂住”将意味着什么。小菊几乎是跳着进了红顶小屋,把这个不寻常的消息告诉爷爷……
小菊要趴在爷爷耳边才能把这个消息说给爷爷。
爷爷静静地睡着,呼吸也是微细的。小菊一凑过去,爷爷睁开了眼睛。
“蓝菊的香味……”爷爷在睁开眼睛前从牙齿之间挤出几个字。
“是我。小菊。”
“你带来了蓝菊的香味儿。”爷爷的眼睛明亮起来。
小菊一个字一个字把园子上空正在发生的“天文现象”告诉爷爷,爷爷用靠近小菊那一侧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听”进去。回味了一会儿,爷爷示意小菊他要坐起来。小菊扶他坐起来靠在床头。
“为了让我一个老头子晚点死,让另外一个去挨累,这不讲理啊。我一点都不讲理,快点让人家回来!”
小菊看着我,她似乎同意爷爷的说法。
不能沉默了,我说:“那人是一个喜欢探险的家伙。他就算在这里停下来,也要去别的地方做同样的事,谁也管不住他。我看出来了,他这辈子就想做成这一件事。”
爷爷听了,点点头,“有空我得见见他。是个小伙子吧?”
我说:“他现在肯定没空,连喝水的时间也没有。”
这时,空中那轮红日有些疲惫和无可奈何的样子,光泽灰暗了许多,像一张几天没睡觉的脸。我把窗子做参照用手指测量了一下--它停在原来的位置,没动。我刚进红顶小屋时它就在窗子的左上角,现在它仍旧停在那个地方。
第一次发觉夸父做的事是如此伟大,这是我从来没敢想过的事啊。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话了:“要是让我多活几天我十分愿意,我舍不得这片园子。没有了我,我怕它们吃得不好,要渴死的。还有,秋天一来就得采集它们的种子,活了一辈子它们就指望那几天能留下点种子,明春好再发芽啊……小菊,爷爷,怕你做不好这些事,你太小,我不放心。”
小菊说:“反正我和它们都舍不得让你离开。”
爷爷看着小菊,“要是我走时也能留下一粒种子就好了,像花一样,明年春天你把它埋在木箱里,用不了一星期我保证能拱出头来朝你笑!哎,想象的事总是比实际的好一些。”
爷爷说着笑了起来。这想法有点古怪,古怪得像一个小孩的想法。
小菊说:“你先变成花儿不就成了。”
爷爷苦笑着:“我还没听说人能变成花儿呢?”
小菊歪着头,肯定地说:“反正花儿是可以变成人的,关键看有多大诚意,看是不是找到了窍门。”
两个认真地谈着这些“奥妙无穷的话”……
我不能眼看着这种无稽之谈再进行下去。这些话听起来美好极了,像梦一样,可是睁开眼睛一看现实,墙是墙地板是地板,人是人花是花。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那该多空虚啊。所以不如趁早别做这样的梦。
“动物植物没办法相提并论。”我说。
“其实我倒没看出有多少不一样的地方。”
说到这里,爷爷的声音似乎响亮了一些,“它们也有自己的脾气……”
音乐会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从小菊和爷爷的交谈里得到多少有益的东西。一个与我一样高的女生,一个枯干的老头儿,说的话一点都不实用。特别是一个老人,说的话与年龄很不相称。
小菊突然说:“该去给它们送水了,对不对?是不是火候?”
爷爷舔了舔嘴唇,说:“是时候了。”
我愿意陪小菊给它们送水,因为我又可以操纵水泵了,理所当然的操纵。
这样,清亮的水从井底提上来,沿着设计好的路线,流向园子深处。能看得出,那些花草显出了鲜亮的样子。爷爷这个时候竟然自己坐起来了。我又坐在当初的位置把那扇窗子作参照测量了一下太阳的位置。结论让人激动:太阳不但没有向西挪动,反倒向东移了几“厘米”--它开始往回转了,就是说时光“倒流”了。这一切都让我和小菊欢欣鼓舞。
我从衣兜里拿出埙来,坐在一片蜀葵下面,开始吹一支新曲子。
我告诉小菊,这支曲子叫“花园5号”。“花园5号”只进行了一段,不知为什么小菊就捂上了耳朵。她大概还无法欣赏太独特的艺术,这一定是前段时间她长得太快的缘故:她的个子确实长高了,但其他方面还是停留在低年级的水准,包括音乐课的成绩,肯定没及格。小菊说不听“花园5号”了,能不能把从前的“花园4号”吹一下。我只得如实说,这个世界上只有“花园5号”没有“花园4号”。没有就算了,小菊说要借用一下我的乐器。我索性借给她。
小菊的第一支曲子没有题目,听起来还算顺耳。身边有几串牵牛花还给她捧场,本来花瓣是收拢的,小菊的曲子刚吹了半分钟,那些花瓣儿全张开了。不过,说不定是刚才听我的“花园5号”时张开的。我也没注意啊。
我和小菊开“音乐会”的时候,小菊的爷爷靠在床上数着数儿,5、6、7、8、9……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数到“200”时,他睡着了。
小菊的曲子不知该到哪里结束了,她只顾吹下去了。直到园子里响起滑板滚动的声音。哗--哗--声音由远及近,转眼就在眼前了。
是的,是夸父。
长跑比赛
夸父大汗淋漓,喘着粗气,两片嘴唇因为缺少水分干裂了。而刚才我和小菊又是赏乐又是奏乐暂时把夸父的劳动给忘了。
小菊扔下埙,拿来手帕给夸父擦汗。夸父推开了,用干涩的声音说:“想喝水,快点拿水来。”
我撒腿跑到水井旁边,启动水泵,像灌溉花园一样把水管递给夸父。然后我不停地扳动手柄。夸父叼住水管痛快地喝了起来。大约过了一分钟,我想差不多了,停止了工作。夸父说:“别停,让我喝够!”
我瞧瞧夸父的肚皮,没看出能撑破的迹象,便又是一阵推拉。我担心这家伙真的可能把这口井喝干。
直到我也大汗淋漓也想喝水了,夸父的狂饮才算结束。我抓起水管,把水管里余下的喝干了。我的饮水量可比夸父小多了。
夸父长长吐出一口气,“太痛快了!”然后扭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那家伙被我追回来了,现在它也跑不动了。”
的确,太阳停在10分钟以前的位置上。
“它好久不动了,这还不算,今天还往回挪了一段距离。”小菊用崇拜的表情看着夸父,“你真的在跟它赛跑吗?”
夸父也不看小菊,“当然。本来我是在另一个年代追赶它,是小瓦找我来这里的。没想到它现在比那个年代跑得还快,开始,我险些追不上它。”
小菊坐在夸父对面,“真能把已经过去的时间追回来吗?”
夸父往后闪了闪,他不喜欢跟一个女孩子坐得这么近,“有点困难。不过对我来说没问题。”
小菊再次把手帕递给夸父,“那就拜托了。我爷爷太老了,我想看见他年轻时的样子。他是个不错的园丁,我和伙伴们都希望看见他从前的样子,给我们喝水,帮我们修剪衣服,包括指甲……”
我也说:“夸父,帮忙帮到底吧。”
夸父看了看我,“我跟它在那个年代的较量还没结束呢,你看我该怎么办?”
我说:“别拒绝一个小姑娘,她很崇拜你啊!”
我嘴上这么说,其实恨不能把滑板滑得跟夸父一样好。要是也练成一身好功夫,我和小菊何必去求夸父呢,有我就行了。
“我也没说要拒绝她啊!好了,不废话了,我该去了。”夸父一转身冲上甬路,朝那排木栅栏撞去,最终他在栅栏前没了踪影。而滑板发出的哗哗声也随即远去,花园里又恢复了宁静。
小菊失踪
小菊静静地在井旁坐下来,托着腮,眼睛小小的看着太阳。
我呢,独自在香气袅袅的甬路上练习滑板。现在我可以踏着它慢慢滑行了,不过小菊对我的进步视而不见。她只是专注地盯着太阳。
“小菊,你那样盯着太阳看,要刺伤眼睛的。”我善意地提醒小菊。
听我这样说,小菊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时地还要看看太阳。
我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当我滑到一片蜀葵后面时,小菊还是坐在井旁的,只是角度不同了,她背对着我,我看见的是她的背影。也许是距离远了的缘故,她的背影又瘦又小。我驱动滑板,走近她的身旁,只听她用微弱的声音说着:“小瓦,别忘了吹埙,要不停地吹啊……”
难道小菊病了吗?我还不太会控制脚下的滑板,就这样,我从她身旁擦过去了,于是,一片雏菊挡住了她。我突然感到,这时的园子里充斥了异样的东西,包括光线、气温、空气的味道都与刚才有点不同。我用力驱动滑板,那口井重新回到我的视线里。
但是,井旁已经空无一人。
小菊不见了。
铁铲在,水管在,水泵也在。
小菊不见了。
我丢下滑板,跑向红顶小屋。我预感到,这里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总之,心里慌慌的。
屋子里是空的。小菊不在,爷爷也不在。
小菊和爷爷同时不见了。
我惆怅地在井旁坐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到别处找找。其实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他们同时不见的,说不定这与夸父有关。是的,夸父在干一件伟大的事情,可是谁会料到小菊和爷爷会不见了呢?
心里怪难受的,揣着数不清的念头。去找找吧。我扛着滑板,随便捡了一条甬路在花丛间东张西望,寻找小菊的踪影。
整个园子里悄无声息,所有的植物(也就是小菊的“姐妹”们)若无其事地忍受着小菊的失踪。我问一片雏菊:“你们看见小菊了吗?穿一条蓝裙子的小菊,给你们提水喝的小菊……”那片雏菊没有回答我,静静立着。我猜它们根本就听不懂我的问话,并且对小菊的失踪也没有多少兴趣儿。
这园子里确实没有了小菊的踪影。
我无所事事,不知还能干点什么。想找块平整的草坪躺一会儿,可是刚一挨近便有一团湿气扑面而来,一摸,那上面全是露水,躺上去也不会舒服的。而我是想找个舒服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想一想小菊,想一想这个让我心里难受的变故。
那时的心情就跟丢了一件心爱之物一样。最后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旁边大概是一簇带刺的灌木,散发着一种我不喜欢的味道。要是在平时我要躲得远远的,现在,管它呢,随便坐坐罢了。我专心地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并且一分一秒地向更早些时候追忆下去。
就算夸父的工作有了效果,让小菊回到了从前,那么这园子里也该留下一个更小的小菊啊,五岁六岁,哪怕是两岁的。难道夸父追过了头,让小菊回到了出生以前?要真是这样,可没人知道小菊的妈妈在哪里啊。
我正胡思乱想着,有人说话了,吓我一跳,连旁边灌木散发出的气味都中断了,不知去了哪里。
爷爷还在
我站起来,四外张望。发现在身后的一簇灌木旁边蹲着一个人,在悄悄侍弄园子。背影有点熟悉。刚才我自认为搜遍园子没见到任何人,不知为什么偏偏忽略了离自己最近的位置。难道这园子里除了小菊和爷爷还有别的人来。说不定从他这里能知道些什么。
我走近他,说:“你吓我一跳。”
“又不是女孩,胆子干嘛这么小?”他说。
这声音也很耳熟。
我再一走近,我的预感应验了:是小菊的爷爷。我看见了希望。不等我问他什么,小菊的爷爷(确切点说他看上去更年轻一些)又说话了:
“过来小伙子,拉我一把,我该站起来了。”
我只管问他:“看见小菊了吗?小菊不见了。”
他大概没在意我说了什么,回答说:“蓝菊就在这片刺梅旁边,你不认识吗?”
很明显,他说的是一种花,小菊以前提到过这种花。
“我找的是小菊,不是花。”我重复道。
“拉我一把。”对于我的话他心不在焉。
“你自己站起来不行吗?我还有事。”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很烦躁,什么事都不想做。
“我大概是年龄大了,蹲久了就起不来。”他扭头看着我,那目光像发自一头弱小的兽儿,流露出一丝不情愿的哀求。他哪会想到,他“将来”会老得终日躺在床上,像一根枯木呢,还好,现在他看上去还不错。
我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他一用力便站起来,接着用另一只手捶了捶腰。
“我呢,快没用了,这片园子就要没人侍弄喽……”他望着面前这片五颜六色香气横溢的园子,充满感情。
“现在告诉我吧,小菊究竟还在不在园子里,还是在别的地方?”
他看着我,一脸的认真,“我明白了,你们小孩子在玩捉迷藏吧?我没看见有人藏进园子,园子里就我一个人,还有这些花草,就算进来一只野猫也休想逃出我的耳朵。我什么都能听见。”
他说这番话时,我能看出他不是在开玩笑,就如同他现在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小菊这个人。那么不必再抱什么幻想了,夸父把事情搞糟了,他一定让小菊回到了出生以前。
我也该离开这片园子了。在离开以前真想再寻找一遍,可是我没看出一点小菊留下的痕迹。花啊草啊,井啊水泵啊,包括还不算老的他,这些原本后来应该与小菊有关的东西现在还没见过小菊呢,它们都若无其事地呆在那里,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只能增加我的孤寂。
“你一个人不寂寞吗?”我回头问了问他。
“我在这园子里快五十年了。有这些花草做伴挺不错的。”他蛮享受的样子看着我。
“……以后会有一个小女孩来陪你。”
“不能吧?”他笑了。
“是你孙女。她管你叫爷爷。”我认真地提醒他。
“我一直独身,连儿女都没有,是谁给我生了孙女呢?”说到这里他笑出了声。
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很简单,小菊的身世比较复杂,她并不是这位老园丁的亲孙女,她将来到达这片园子必定要有些曲折的。
我心乱如麻,出了这片折磨人的花园。
没有梦见小菊
妈妈和爸爸早等在家里了。他们坐在客厅里,冷冷地盯着我。我确实去得久了一些。我扬了扬滑板,没做任何解释。他们便轮番开始“教育”。我低下头,很乖的样子,不时地说些认错的话,直到他们满意为止。
半夜,我拿出埙。
埙如我所愿,快速旋转起来。
夸父出现在我的滑板上。
“小菊不见了。”我连感谢的话都没说,便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夸父。
“噢,会有这样的事情……”
夸父也说不清小菊的去向。他觉得他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要回到他的年代去了,他和太阳在那个年代的较量还没结束。我能感觉到,太阳在那个年代是更难以对付的。
夸父没有去想小菊的失踪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总是匆匆忙忙的,是个从来不思索的家伙,所以也从不见他有过烦恼。
夸父临走时告诉我,“以后别再用这个奇怪东西干扰我了。我真的很忙。”
然后夸父飞越窗口,消失在夜空中,滑板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就像夜航的飞机正从头顶嗡嗡嘤嘤飞过。其实刚才我该拿出冰箱里所有的矿泉水给他带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后来也睡了一会儿。早上醒时使劲翻捡昨夜的梦,看是不是梦见了小菊。没梦见,绝对没梦见,只有一片蓝色的花瓣在睡梦里时隐时现的,不知是什么意思。
是啊,小菊失踪以后,我才发觉她对我来说很重要。毕竟,她是我的第一个“异性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