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也松开了手。不能依赖一个女孩子的搀扶啊,我又不是一个老头儿。我用右脚加力,滑板听话地向前滑去。这一次,我只是摇摇晃晃,但没有摔倒。
小菊为我的进步鼓掌喝彩。
“这也太正常了。鼓掌的日子在后头呢!留点劲儿。”我得意地说着。但随即的一个大跟头把我的得意劲儿摔得粉身碎骨。我疼得蹲在地上龇牙咧嘴。我努力收紧脸上的肌肉,可还是管不住它们。它们一定把我弄得面目狰狞,我从小菊复杂的眼神里看得一清二楚。
滑板已经被我蹬出五米之外了。
两个跟头摔完,屁股又扁又麻,自信心也没有多少了。我远远望着横在甬路上的滑板,就像看着一只突然出现在路上的陌生小狗,旁边又没主人看管。我不敢再靠近它了。
还好,这个叫小菊的女生朝我举了举手,大概是想扶我继续操练。我还记得那只小手的温度,我也喜欢那只软绵绵又潮又热的小手。但我不想再接受它的搀扶了。
后来,小菊有了新主意,她说:“来,跟着我。”
我没多想什么,一瘸一拐,随着她,在飘扬着阵阵香气的甬路上转来转去,简直要把我搞晕了。最后,甬路把我们带到了花园的边缘了。甬路贴着林栅栏延伸出去,前面是一簇又一簇灌木,却不见一朵花开。大概还不到开花的季节吧。
“到了,就这里。”小菊说。
“我不是来赏花的,朋友。”我现在才对刚才弯弯曲曲的旅程产生不满。
“不是陪你逛花园。你现在练习吧。”小菊扳了扳身边的木栅栏。这时,夕阳的光芒正打在那上面,上面涂了一层釉彩,真看不出它的本来颜色,更让人不敢随便触摸。小菊的用意我马上明白了:木栅栏要替代她的手了。
我接受了木栅栏的帮助。
小菊没有马上离开,她想看着我怎样进步。
小菊蹲在栅栏下面,旁边是一片郁金香。小菊蹲在那里的样子像一只小动物,非常好看。是的,即使小菊不蹲在那片漂亮的花儿旁边,小菊也是个好看的女生。
可是我站在滑板上的样子一定很不好看。小菊偏偏在这时说她看过一本图画书,专门介绍动物刚出生时的样子。她这句话听起来不太好。果然小菊接着又说了,小菊看着我说刚生下的小马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没办法,我不希望自己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小马,于是停止练习。我浑身又酸又疼,也该歇歇了。
“平时你都干什么?”我问小菊。
“也不干什么……”小菊认真地想着,大概平时她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时还想不出来,就像我,要是有人问我平时都干什么,我也说不明白。
“除了写作业你都干什么?”我得给她一点思路,以便交谈能够进行下去。
“你是说除了提水灌溉……那就是在花园跟花儿说话。”小菊一本正经地说。
我的话她有时候听不太懂,她把写作业说成了提水灌溉,是太小的缘故吧。
我瞪大眼睛,看着脚下那片外表简单僵化的花朵,只是有风经过时它们才肯动一动,平时就这么傻傻地呆立着。跟它们还有话可说吗?
“它们从来不回答,对不?”我笑着问小菊。
“其实不回答也没什么,反正你说了你关心了,它们就听见了。”小菊充满感情地望着脚旁的花儿们。
“你怎么知道它们听见了?”我只好把这个无聊的交谈进行下去,对于一个才读到四年级的小女生,我得尊重。
“知道这件事的还有我爷爷,”小菊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气,想要大讲一番的架势,“那天傍晚他给所有的花儿浇了水,不久他再披了衣服去厕所,就听见花园发出咝咝的声音。他站住没动,侧耳细听,原来花草们在喝水,喝得很开心……”
我就像在听一段玄妙的童话。我倒是很想去见见这个有本事的老头儿,但小菊拒绝了我的要求。小菊说她爷爷不会出来见我的,也不会给我讲什么,这些年,他守着这片花园,除了小菊,他只跟这些花草在一起,只跟这些花草说话。
如此说来,小菊的爷爷倒是个很深沉很特别的男人。对于这样的人也应该充满敬意。那个通红的星球,一转眼就落了,整个花园的红调子便褪去了。一切都安静下来,连小菊说话的声音都轻了几分。
“该听见它们说话了吧?”我蹲下去,贴近一簇郁金香,可是一无所获。
“在它们看来,你是个陌生人,它们不肯说什么的。常来园子吧,它们早晚会开口的。”
那晚,我扛着滑板,沿着曲折的甬路,蹑手蹑脚走出这片花园。天黑了,小菊提醒我该走了,她也该回到小屋里了。小菊还一再提醒我对别人不要提起她和爷爷,还有这片园子。她的样子很神秘,我痛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并且指着所有的花草发了誓。
“这里的天黑得特别早……”小菊看天空,“外面大概不是这个样子,你得有点准备。”
这个小女生说完,只几步就在花丛间的甬路上消失了,很快又出现在红顶小屋的门口,也许是光线暗淡的缘故,也没见门打开,再一闪就不见了。
花园外面的天果然还亮着,小菊说得很对。这很奇怪。难道是花园里光线不好,还是……我明明看见太阳在花园背后落下去了?站在栅栏旁边,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花草茂盛的园子,它确实已经在夜色中了。我没有马上离开,在这排栅栏前面徘徊一会儿,推了推它,它没开。
扛着滑板,我摇摇晃晃回家了,浑身又酸又疼。写完作业时我注意到西边的窗子被阳光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红,太阳才刚刚下落。我随便问爸爸一句:“在两个地方,日落的时间会不一样吗?”
爸爸想都没想,“嗯,不一样,我们这里和美国日落的时间肯定不一样。这叫做时间差,以后你在地理课上应该学得到。”
爸爸的回答不是我想问的,我说:“花园里一个时间,花园外面一个时间,这没什么不对劲的吗?”
爸爸从书房里探出头来,“反正有时差的。请问几点了?”
他不认真对待我的问题,我也知道该怎么回敬他,我瞥了瞥时钟,“六点左右,没细看。”
“哦,我得抓紧。时间过得太快了,要是每天太阳都不落就好了。”爸爸的头早就缩回去了。没有人知道他躲在书房里是在鼓捣什么正经玩意,比我还用功。哎,人家学历比我高太正常了,他下的功夫比我多嘛。
整个晚上我没再细想花园里的事,只是在临睡时又想到了小菊,也只是想了一下,也只是觉得这个小女生样子不太难看、不太讨厌,手软软的潮潮的,她爷爷怪有意思的……就这些,然后大概就睡着了,所以也没梦见小菊和她爷爷,大概什么梦都没做。这可就有点遗憾了,真想重睡一回试试。这一夜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去了。
这个星球确实有趣儿,让太阳从西边落下,却让它从东方再升起来,真有点神出鬼没。而太阳呢,也是个爱捉迷藏的红脸家伙,整夜整夜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见没一个人去找它,自己实在熬不住,第二天早上自己站出来了。事情就这么好玩,但是让科学家一说就没劲了。他们大概是说我居住的地球是个球体,自己旋转还不嫌累,还得绕着太阳转,所以才有白天黑夜和一年四季。总之听起来不怎么好玩。大人特别善于把有趣儿的事情解释得没有一点意思,这大概也是他们的天赋。
早上醒来我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下午一放学还去小菊的花园练习滑板,那排栅栏对我很有用。我也愿意有一个小女生陪着。
我不知道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坏。
小菊不在走廊里
不过,还要先在学校里熬上一个白天,也就是太阳要转到西侧的时候才是放学的时间。
第一节下课,我特意溜到四年级的走廊出口呆了一会儿,有许多四年级的小男生小女生与我擦肩而过。我的目光只是落在女生身上。那里面没有小菊。我在走廊出口走来走去的,又专门盯着女生,终于被几个小女生注意到了,她们马上停止拍手游戏,怪怪地看着我,看得我全身不自在,也觉得这么做挺无聊的。刚要离开,其中一个女生大概不想放过我,向我追过来了。其实想逃走还来得及,可是我没有逃,装作很镇定很坦荡的样子。
“你别扣分啊!我们几个再也不在走廊里大喊叫了,还不行吗?”
这个跑过来的小女生用邻居家小白狗一样的眼神瞅着我,很温顺的样子。
她们把我当成值周生了。说实话,我上学六年了,大概只当过一回值周生。现在人家把我当成值周生了,还真有点受宠若惊。我赶紧找到值周生的感觉,说:“啊,以后注意点,这次就不扣分了……”
我一定是满脸通红,这绝对不是值周生的脸色。但她没看出来,她现在比我还紧张呢。听我这样一说,这个小女生马上把哀求的眼神改成感激的眼神,“谢谢!”她说。
被对方发自内心地尊敬和感激,这是一个冒牌货值周生难以承受的。我有点语无伦次了,“没什么没什么,平时我也喜欢大喊大叫的,也专门在走廊里。”我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脸又酸又疼。
本来这件事也就这么完美地过去了,可是另一个女生已经走过来了,只听她很响地说:“没戴袖章,他大概是假冒的!”
这回得快点跑了,逃跑以前我没忘记冲小狗一样的女生嘿地笑了一下,完了撒腿就沿着楼梯跑到三楼,然后是二楼。身后又一阵大喊大叫,当然不是拍手游戏,是“抓坏人”的游戏啦。
在操场上凉快了好一会我才平静下来,第二节课我没听见老师一句话。以后我再也不敢靠近四年级走廊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小菊知道我的劣迹啊。
我是个很重视名誉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