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设法让海明威实现了这一宏愿的,是《明星报》社的一个同事特德·布伦贝克。
布伦贝克有一只眼睛是假眼,但他照样参加了欧战!
他是堪萨斯城一个名门望族家庭的子弟,读大学时被一只撞到树干弹回来的高尔夫球砸掉一只眼睛,换了一个玻璃假眼。他本人和他家里都有些办法,虽然伤残,他照样进了陆军部队当上了赴法美军野战勤务部的救护车司机。
大约正当海明威满怀懊恼坐在福特牌旅游车上随他父亲去瓦伦湖的时候,布伦贝克正志得意满一身戎装站在向大洋彼岸的战场乘风破浪挺进的远洋轮上。
大约在海明威到《明星报》工作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布伦贝克又从欧洲回来了,而且也做了《明星报》的一名记者,成天穿着阿尔卑斯山轻骑兵的军装,在一排排的桌子中间穿来穿去。
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成为好友。布伦贝克比海明威大4岁,他还想重返欧洲,再次投身于这场“即将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不过,他把时间定在翌年春季,因为欧洲的冬季多雨。他向海明威谈了自己富于传奇色彩的4个月欧战经历,并许诺一定帮助海明威实现到欧洲去的愿望。
他们向红十字会提出申请,到欧洲战场上去开救护车。
1918年5月12日,布伦贝克和海明威领到了红十字会发给他们的军装,上面还带有尉官的符号。那天他们刚钓鱼回来,海明威一身泥污汗水,满脸激动兴奋地接受了军衔、军服。
堪萨斯城《明星报》马上刊发了照片和文字报道,宣布本报两名记者将参加欧战。
一星期之后,他们的部队在纽约第五大街举行阅兵式,一共有远征志士7 500人,报上称他们为“美国生活中的精华”。他们从82号街口走到贝特丽公园。他们通过彩旗飘扬的检阅台时,精神抖擞地向右看,台上威尔逊总统和夫人对这些出国作战的男儿频频点头,表示送别。比他们的队伍更整齐的乐队高奏美国国歌和雄壮的进行曲。海明威深为这热烈庄严的场面所感动:
“我简直激动得要发狂。”
海明威在陌生的世界面前总是充满童心稚气,到老都没有多少改变。
在纽约度过的最后一晚,是海明威一生中登峰造极的狂欢之夜。他和布伦贝克都通宵未睡,两人从电影院到夜总会,从咖啡馆到酒吧间,从哈莱姆区到贝特丽公园,从鲍威里街到中央公园……一直有女孩子挽手相陪,每小时换一个。
7 500个热血志士,谁将血洒疆场?谁能保不是自己?
第二天,他们两眼发红,脚下摇晃,晕头转向地赶到纽约港布鲁克林码头,登上了远洋轮“芝加哥号”。在大西洋上,他们既无驱逐舰护航,也没有遭到敌舰或潜水艇的袭击,一路上风平浪静。
海明威觉得“受了骗”,因为没有发生令人激动的事情。只有第五天上遇到一艘美国巡洋舰,彼此用旗语致意,引起了一阵欢呼。
他们在法国波尔多港上岸,接着马上乘火车到巴黎。这里不是两军交火的战场,但也有令人紧张而兴奋的气息。
为了压倒法军士气,德国人正在用远射程巨炮向这里轰击。在那时,这种巨炮是一种骇人听闻的新式武器。
终于听到炮声,看到炮火,闻到硝烟了。
法国人将他们的住地选定在安全区。对此,海明威和布伦贝克大为不满,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
海明威吩咐布伦贝克:
“告诉出租车司机,叫他开往巨炮炮弹落下的地方。我们要给《明星报》写一篇快讯,让堪萨斯城的人看了吓得瞪眼睛。”
布伦贝克后来回忆说:“那次坐出租车的经历奇特无比,以后我怕再也没有那种机会了。我们在车上坐了一个多钟头,在整个城里到处追赶炮弹的爆炸。弹片击中了马德林教堂的正面,炸掉了一块约莫一英尺长的石头。炮弹飞驰的响声,听起来就像是正好要击中我们的车子。我们一直听到炮弹从头顶上飞过。真够惊心动魄了。”
“我们一听到炮弹爆炸的声音,就不要命般地开着车子往那里跑。可是等我们到达那里,又听到爆炸声在更远的地方。”
最后他们泄气了,打转回旅店。刚到旅店门口,突然一颗炮弹落在门前,把镶着大理石的墙冲开了一个两尺长的洞。海明威虽然离得很远,但仍十分危险,因为接着轰隆一声,炮弹炸开了,仿佛弹片钻进了他们的衣兜里。
为了等美国的志愿队,他们在巴黎逗留了两天,趁机走马观花般地游览了市区。他们看到,只要不遭炮击,塞纳河畔的这个城市仿佛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街头照样有暗娼野妓,夜总会照样充斥着色情表演。海明威不屑一顾,这可不是在纽约,也不是出征的前夜。塞纳河左岸的那些舞文弄墨的艺术家仍然在画画、写作、喝酒、大谈人生和哲理。从根本上说,海明威并不反感他们的生活,他在《明星报》社已看惯了这一套。
而且三年后他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分子。
只是眼下,他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能沉得住气,为什么还这么清高得起来。他自己已是心急火燎。由于战场离得还远,他懊恼地说:“这简直等得让人不耐烦,我真希望他们赶快把我们送到前方去。”
第二天,英国的志愿队来了。海明威、布伦贝克与其他150多人一道被派往意大利的米兰,那里有真正的火线。火车轰隆隆向南行驶,大家越来越感觉到了危险。到米兰以后,他们又同另外22名美国司机一道被派到米兰市以东90英里的斯基奥。
他们刚下火车,就遭到一阵炮击。炮弹像流星一般在他们附近落下,然后又像礼花一样炸开,俨如欢迎他们到来。
海明威用电报式的语言向大洋彼岸的亲人和朋友连发了三张明信片:
“十分愉快。”
“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经受了战火的洗礼,因为一座兵工厂爆炸了。我们抬伤员,像在堪萨斯城的中心医院一样。”
“好家伙!!!我真高兴,我身临其境了。”
但炮击很快停止。大概是兵工厂的火光使德国人明白不必再浪费炮弹了。
一出好戏,刚演了第一场,便让人拉了电闸!
接下来的一星期,又是难耐的沉寂。谁叫他眼睛不争气只能是美军野战勤务部的“军人”呢?没有枪,连军衔也是“名誉”的,而且他们这支战地救护队有个文绉绉的名称——“斯基奥乡村俱乐部”。他讨厌自己这个以没有“悲剧”而自豪的民族,怎么把一切都弄得像“玩儿”一样。
他在“乡村俱乐部”里闹起来:“我闲得受不了啦。无事可干,尽看风景,可叫我看得讨厌透了。我要离开这个救护队。人家在那里打球,我却必须在这儿等待上场。我等于在阿尔卑斯山利用这个危险的工作来享太平,坐在怀特牌汽车里到处闲逛。”“把我当作无用的人,真他妈的见鬼了。我不愿在这个小分队干了,到别处去,我保证能上前线。”
海明威是救护队中年龄最小的,也是最不安分的。这就像他五岁时在“阿卡西俱乐部”的情形一样。
救护队队长——也就是“斯基奥乡村俱乐部”主任——终于找到了照顾这只“小公鸡”情绪的办法:派他往战壕里给前线的士兵送香烟、巧克力和口香糖。这些工作也属于救护队的业务范围。
不管是送什么玩意儿,总算能上前线了。
他在“俱乐部”与战壕之间穿梭般来往。他同战壕里的意大利士兵结成朋友,大家都亲切地叫他“美国小伙子”。
炮弹在地堡上空呼啸,士兵们趴在沙袋上打枪,迫击炮在漆黑的战壕上空划出可怕的红光、白光。海明威真正参战了。
但是结局来得太快了。就像一场拳击那样迅捷。他19岁生日前的两个星期,也就是他深入前线战壕一周之后,他就躺到了手术台上。他被迫击炮炸开的暴雨般的弹片击中,抢救他的医生说:
这个娃娃的身体被打成了“筛子”!
4 死神与女神
1918年7月8日,海明威少尉的名字出现在驻意美军救护队重伤人员的名单上。他是救护队为数极少的受伤者之一。
这不是偶然,也不是意外。
一天夜里,海明威在战壕里分发完巧克力,趁意大利士兵休憩的时机,他向敌军阵地“单独宣战”。
他抓过一支步枪向300码以外的德国人阵地猛射。他的枪声招致了敌人的还击。几个意大利士兵立即跃出战壕,想突进到敌军阵地前沿消灭对方已暴露的火力点。几十秒钟以后,便见一个意大利狙击手猛一跟头栽倒在地。那里是一片沼泽地,毫无遮掩。
海明威纵身冲上前去,想把受伤的意大利士兵救回战壕。这时突然一声巨响,密如暴雨的弹片迸射开来。等他从震荡中清醒过来,他的附近躺了3个意大利士兵的尸体。一个被炸飞了双腿,另一个被削去了半边面孔。海明威活动了几下身子,发现自己安然无恙,便继续前进,他要找到那个最先栽倒的狙击手。
在离开意军阵地150码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受伤的意大利人,他已昏迷,但还活着!海明威抱他往肩上一背,便赶紧返回意军阵地。才走了不到50码,敌人一阵机枪扫射,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腿膝关节。
接着,突然天崩地裂,空中变成一片火海。德国人又发动了一次炮轰。细碎而致命的弹片五色缤纷,密如暴雨。无数弹片穿过了他的少尉军服,冲进他的身体。有一刹那,他觉得这回可完了。
他体验到了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机会告诉世人的濒死体验:“我那时已经死了。我觉得我的灵魂或者别的什么正从我的躯体里往外逸出去,就像你捏着一只角把一块丝绸手帕抽出口袋一样。灵魂飘荡了一圈又回来了,我才活过来。”
“我既清醒又不清醒,我的眼前发黑。我全凭本能穿过泥塘朝前爬。我问自己是否已经死了。身上感到有点痛,但主要觉得像是脏,像粘了一身弹片,粘了一身垃圾。后来产生一种想法,就是我应该想一想生活,我过去的生活。我来到意大利却要回想过去的生活,这就忽然可笑了。我过去的种种事情一件也想不起来。最要紧的是回到战壕。脑海里爆发出绿色和白色的火星,很像喝醉了酒时倒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情景。我看到一个女人涂了口红的嘴,左边在往外流血,但这是我认不出的一张嘴。我很想跑,可是跑不动。就像每个人都做过的那种噩梦一样。
就在海明威觉得自己灵魂逃逸然后又回来,恢复知觉又陷入幻觉的过程中,实际上他仍在前进。这个后来被称为“行动的巨人”而眼下还差两个礼拜才满19岁的青年,完全凭着一种顽强的本能,在一寸一寸地前进。
他身上还背着那个意大利士兵!
一寸一寸地前进,一点一点地清醒。肌肉痉挛了,呼吸困难了。意念却反而集中了:回到意军战壕边上的红十字会营帐,那就是无比辉煌的目标。
沼地上空一片寂静。不知是哪一方突然打出了探照灯。
一个奥地利军官后来说,他们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伤员像蜗牛一样朝红十字会营帐爬去。敌人敬佩这种勇气,也敬佩那营帐上依稀可辨的红十字,不忍心打出将成为那场遭遇战最后结局的一枪。
这正是海明威所需要的一瞬间,他用本能激发的最后力量爬到了树林和小山的背后。
许多年以后,那奥地利军官才无比欣慰也无比震骇地发现,他们没有放出的那一枪,留下了一个具有非凡创造力的生命,他们想要放出的那一枪将会从世界文学史上抹去《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老人与海》……等一长串明珠般的杰作。
海明威被意大利士兵架入战壕。他背上那个伤员已经死了。他倒在地上,浑身上下千百处疼痛,震荡和激奋状态所导致的麻木突然消失。他后来说:“我的两只脚好像穿上了灌满热水的长筒雨靴,一只膝盖活动时的感觉也很奇怪。中了机枪子弹时感到像是一个坚硬的冰球猛击在腿上。”
人们用担架把他抬到两英里以外的野战救护所。他身上一共中了237块弹片。医生们当即取出28块。其余的有些在以后的手术中取出,有些任其自行排出,有些则长存体内。
他在野战救护所里住了5天之后被送到了米兰的战地医院。他在这里动了第二次手术,接着又来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共13次。
他的身体被打得像个“筛子”,竟然活过来了,医生们惊叹这简直是奇迹!
237块弹片中的任何一块都可以要他的命。
但许多医生都断言他不可能再站起来,有几位医生主张锯掉他的右腿。海明威气得咬牙切齿,他大嚷道:“不行,我哪怕是死也不肯只剩一条腿。死我不在乎,但我说什么也不肯撑一根木棍走路。”
他又创造了一个奇迹。6个星期以后他站起来了!后来,这两条腿还把他的足迹带到了五大洲。
他被打碎的右膝盖换上了一个白金做的膝盖骨,他也照样使用了一辈子。他幽默地说:“这比原来的膝盖还好使。”
在米兰战地医院,他得到两个护士——弗兰西丝卡和阿格纽丝——的精心照顾、护理。他们帮助海明威创造了奇迹。海明威刚送进医院时,还处于昏迷状态。很多医生都说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啦,即使能活下来也是个残废人,但她们不同意这种看法,日夜守护在海明威的病床前。
弗兰西丝卡以母亲般的慈爱对待他,为他祈祷,叫他“破烂娃娃”,替他换去肮脏的绷带,擦洗他那伤痕累累却仍然肌肉结实的身体。即使当他遇到不顺心的事而责骂她时,她也默默地忍受。
海明威有一次动大手术前对医生说,如果他万一死了,就请弗兰西丝卡小姐代领抚恤金和人寿保险金,还请她收藏自己“那双带有血迹的军靴”。
弗兰西丝卡后来说:“那天早晨听了他的话,我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可到了第二天上午,我真想赶快给他父亲打电报,告诉他,海明威一切平安。”
阿格纽丝的作用则更多地体现在“精神治疗”上。她身材修长,头发乌黑,性格开朗,风度超凡,具有惊人的魅力。米兰战地医院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伤病员都希望早日痊愈,好同阿格纽丝去约会。
海明威每次见到她,就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她也敏感到这个英俊的青年与众不同。他朝气蓬勃,勇敢无畏,内心深处有一种要超越别人的意志。她只允许少数几个人对她使用“阿格”或“阿姬”的昵称,海明威是其中之一。
海明威第一次感到自己深深被一个女性吸引,一天内向阿格纽丝连写过五封信。阿格纽丝的口袋里也放着海明威的好几张照片。
两个多月以后,阿格纽丝调往佛罗伦萨的边界医院。分别前一晚,他们在米兰战地医院的图书室里谈了个通宵。当时已有消息说,战争结束后,红十字会将向海明威提供在意大利免费生活一年的机会。阿格纽丝劝海明威不要接受,她怕海明威年纪轻轻就养成了寄生习气。她对海明威说,在这个战火连天的年代,能活下来是不容易的,因此生活要过得有意义。她自己正想为重建和平生活贡献力量。
海明威伤愈不久即回美国。他们仍频繁地通信。但是正在海明威渴望采摘爱情的果实时,阿格纽丝告诉他:她已经准备同一个那不勒斯青年结婚了,她向他表示歉意。
10年以后,这段在米兰战地医院发生的爱情,被海明威写进了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