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的先是一对角。
尖尖的角弯成好看的弧度,看得久了竟觉得勾人,目光顺着那角溜下去,便见着一头湖蓝色的发。
我是欢喜发丝如墨的,就像陆少卿一般,就连裴少玉的发,都是一头青丝随风铺陈的,但眼下见了,竟觉着那头湖蓝色端端像是海水。
海水底下是白净净的面皮,眉目清秀得像个姑娘,面颊很瘦,下巴微翘,就连唇都是微微嘟着的。
若不是那双眼忽闪着光,我差点以为见了蜡人。
蜡人鼻翼扇着,似乎嗅到了什么要命的味儿。
我忙看裴少玉,那厮正得意地朝我挤眼睛,末了手又不闲着的摸上光溜溜的下巴。
不用说,这蜡人定是龙九了。
蜡人龙九是凭空出现的,虽远远地有微微脚步响,但他的整个身子却是自空气中显出,先是角,
后是头,前半身后半身,待到连双脚都显出了,我便沉不住气,身子前倾想要冲将上去。
可我终归还是没有动。
裴少玉不动我便不动,只是这样抓心挠肝的等着,却实在是个苦差事。
龙九像只小狐狸般警惕地看一眼四周,试探着迈步,然后停住等,一双尖耳朵竖起来听音儿,再走再停再听,如此这般反复着,最后方放了心。
太阳光端端的照着地上的琥珀盏,四角都闪着耀花眼的光。龙九终于卸了小心,朝着那琥珀盏奔去。
我这才发现,他竟是受了伤的。
那长袍子后露出的一小截龙尾,末端挂着血珠子,随着动作便滴滴答答掉下血来,我看的心惊,心道哪个厉害角儿竟能伤了龙子?龙九就已到了琥珀盏前。
小心的用龙尾触触琥珀盏,竖起耳朵听片刻,再呼的蹲下去,龙九捧了琥珀盏便往喉咙里灌。
可内里的‘水’方入了口就呕出,他腰板子将将直起要发作,手还未抬呢,身子便已轰然倒地。
“成了!”
裴少玉一拍腿。
他现了身后几步过去,围着龙九转几圈,摸着下巴端详着,问我:“你不是要知怎么求雨,如今我们得了他就得了雨了!”
“我不懂。”
我是真心不懂,虽这小龙生得招人疼,但我们总不能将他强绑了去灵山,难不成要用小鞭子抽着,令其打喷嚏流眼泪,降下雨来?
“真不知你那脑袋瓜子在想什么!”裴少玉朝我撇嘴。
“世人只知东海龙主疼十公主润书,却不知最令那位龙主挂心的,却是这位不服管制的九龙子了,”裴少玉像个万事通,摇头晃脑的显摆。
“哦。可那又怎样呢?”我围着龙九转,时不时踢踢他的尾巴,只觉得有股子说不清的香,熟悉得要命。
“是龙香。熟悉吧?和你那把梳子上的一样,”裴少玉道。
“龙香?”
“多亏了那把梳子,要不是有龙香,你难不成真以为我的尿是仙尿,仅凭着一盏尿便引来龙子?”裴少玉也不臊,一张脸竟连颜色都没变一变,“那梳子是用龙角做的,我将它化了放入尿水中,龙九闻到龙香便被引了出来,本也没有这般好捉,可我没想到,他竟受了伤。”
裴少玉用一根手指戳龙九伤了的尾巴,皱起眉头啧了声:“伤得蛮重,可既然能伤的这般重,却为何没杀了他呢?”
“伤了以后做梳子,得了要得的便留条命了,谁像你那般狠心啊,”我说。
“你想的真简单,龙骨可比龙角值钱多了!何况能伤了他的,必然法力高强,怎会只为了做一把梳子卖给你?阴谋,这必然是阴谋!”裴少玉边说边一屁股坐地上,拼命的抓头发。
我才没心思和他搅和这些,眼下既然能求雨自是好的,只是灵山缺水早已迫在眉睫,万万不可再延误了。
“你还未讲怎样凭着这条伤龙求雨呢?”我问。
“那咱们就要回趟东海了,”裴少玉看一眼我,便绷紧了面皮。
“等等,不对呢!”我忽然想起,便惊呼了声。
“又怎样?女人家怎的这般麻烦!”
“你方才说梳子是什么做的?”
“龙角啊!”
“可这是什么?”我指着晕倒龙头上的那对弯角,裴少玉便傻了眼,问我:“难不成是假的?这不是龙九?!娘啊,这又是哪个勾魂鬼扮的?怎么抓条龙这般难?”
我连翻白眼都懒得翻,这位爷真以为抓龙是抓鸡抓鸭呢!随随便便就逮着个三五十只!
“你退后一点,别妨碍我,”裴少玉将我挡身后,自己小心的蹲下来,靠前,然后猛地大喝一声:“喂,别装了!你的身份已经被我们拆穿了!还不快快现形?待爷爷耐心耗尽了,便扒了你的皮!”
晕倒龙没现形,连动都没动。
裴少玉看我一眼,我回他一眼,他便沉默,口中说着天不怕地不怕,三界他最大的话,却挂着小心,凑近了伸手去摸龙九双角,我分明见着那双手有些抖。
轻轻地触一下,然后便整个爪子摸上去,从尖到尾摸几遍,裴少玉便噗嗤一声笑:“真是人吓人吓死人,疑心病要不得啊!你来摸下。”
“我才没你那瘾头呢!”
“来么。”
手被他抓着强按上去,接着他手便用力,就见龙九头上的角生生被掀了下来。
“娘啊!是假的!”我脱口而出。
“是假的。这条龙一定是觉得没了角丢面子,就弄了假的戴着,倒真是个实心眼的!”裴少玉笑罢了便从怀里掏出根绳子,得意道:“这是师父的捆仙索,别说区区一条小龙了,就是大罗金仙来了,小爷我照样捆。”
“那接下来呢?”
“去东海见你的雪莲花啊。”
东海。
依然是分水进的东海底,身旁的人却已不是陆少卿。
小龙已真的化了小龙,一条指甲盖大小的龙,可怜兮兮的,令我生怕会被裴少卿一个喷嚏吹飞了。
“这是咱们的杀手锏,不到关键时刻不能现出来,”裴少玉又开始摸下巴,就像陆少卿喜欢用脚尖碾土一般,灵山七子都有各自的毛病呢。
“这次我定要好好的求雨。”
“我看你是想借此机会出恶气吧。”
“你怎么笨的时候真心笨,讨厌的时候也真心讨厌,就不能消停着惹人怜爱点,”裴少玉方说了,想必以为触了我伤口,便闭了嘴,可他不知,有时候伤心也是种习惯呢,伤着伤着便忘了疼。
再度立在水晶宫门口的时候,已不见当初随从,裴少玉便一下下踹门:“快开门,我有要命的事要立刻见你们龙主!”
“是哪个在外喧哗?”门里随后便传了声音出来,裴少玉就说:“是裴少玉,灵山的,这次回来是为了给龙主解心结的。”
“我们龙主好着呢,哪来的心结?”
“少啰嗦,我说有便有!回头耽误了大事,你们可担当得起?!”有了龙九在,裴少玉底气足,声音喊得动天。
不多时便有人来开了门,又是一通乱走,我们便到了当初那扇有屏风的屋子前。
一切似乎都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没等我们进屋子,便有人从内而出,仔细看,我便身子也僵了,腿也软了,拧身子要走,脚下却被生生钉住。裴少玉说:“走什么?难道能躲到天边?”
当然躲不到天边,就算躲到了天边,心却还没走呢。
“锦绣姑娘,是少卿的错,”那位主儿开口先道歉,腿脚却好好的,哪有伤?!
“你哪有什么错!我本就是痴儿,本就是灵山脚一个疯子么。你不过说实话而已,何时说实话都要道歉了?!”
“得了得了,大师兄那么说不过是在保护你,”裴少玉打着圆场。
我回头看他,那厮一张脸没有嬉笑,似乎说得很是认真,可那故事我还没忘呢,怎的他倒先变了态度?
“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他便要出去找呢,”一声脆脆的音,伴着那音,润书一阵风似的从门内出来,一见裴少玉便怔了怔,旋即笑道:“哈,我以为你被父王吓破了胆,扒了皮抽了筋暴尸荒野呢,怎么还活着?”
“哪有甫一见面就这样咒人的,”裴少玉苦了脸,转头低声对我说:“瞧,我就说我是惹债的命吧。”
我们被他的话逗得开怀,鱼贯着进了屋,润书公主便道:“先稍等,我这就去请父王。”
言罢了居然朝我眨眼,我被眨得晕了头,再看陆少卿与裴少玉,前者垂了眼,却唇角勾起,后者干脆贼兮兮的笑。
“原来你们早认识!想是我必错过什么了!”我这才恍然。
“莫说莫说,”二人同向我摇头。
“等着,看场好戏哦,”裴少玉悄声道。
我抬眼去看陆少卿,他也朝我轻点头,那张脸上挂着说不清的柔笑,心魂便散了飞了,眼也无法移开了,瞧着瞧着,竟觉得那张脸,像花,再瞧,便真的生出了花。
我以为自己是只蜂,觉得振振翅便能飞起,龙主是在此时进来的,咳了声便问:“润书说你们带了个至关重要的人来,是谁?”
“龙主想见的又是谁?”裴少玉不紧不慢地问。
龙主便皱眉,沉声道:“本王没有想见的人。”
“就连龙九也不想见么?”裴少玉成竹在胸,言罢了便只等着龙主立刻迎过来,谁知龙主竟忽然变了脸色,一挥袍袖,大声道:“来人,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