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陆少卿手轻拂,我便见本是空荡荡眼前,突地显出景象来。那景象瞧着仿佛一间黑屋子,却又似一处洞穴。
总之内里漆黑一团,并空间狭小。而这些本不足以令我惊讶,令我惊呼出口的原因,却是这狭小空间内的一个人。
是个男子。
他双手双脚皆被锁链锁住,整个人悬空,成大字形被挂起。浑身脏兮兮似乎几百年都未洗过澡,而一头及腰的发丝,更是粘成一缕缕,披散着挡住大半边脸。
看不清他衣着颜色,但我知,那该是一身青衣。可这身青衣早已被血水子染红,更是成败絮状,难以蔽体。
他浑身是伤,竟无一处完好地儿。脚下地面有几块发了霉的干饼散落,旁边便是一桶屎尿。有不少绿头苍蝇,自那屎尿桶上起飞,再落到饼上,不时振翅。
他头无力地低垂着,瞧不清面上表情,更不知是死是活。我只能通过画面中,他胸脯轻微的起伏来确定,他还在挣扎求生。
裴少玉!
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往那景象去探手。可手却穿透那些景象,什么都触摸不到。
陆少卿言谈仍从容,但我此刻只觉,这个人令我无比心寒。
他说:“这就是裴少玉。已经几百年了,他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为何会如此?”
“因为我,是我给了他这一切。”
“他在何处?!”
“我不会告诉你。”
“你到底把他怎样了?!”
“我保证,不会令他轻易死去。”
“陆少卿,你是魔!”
“我本就是魔。”他嘴角迅疾地抽搐下,无比淡然地补充道:“花锦绣,你终于肯承认,一直以来都对我魔星的身份很在意!”
我连连后退,突然发现,自己从来就不了解眼前人!我浑身无力至极,手不停抖着,将口掩住,硬生生将哭声留在喉咙口。
此时此刻,我怎能再为这样一个魔头落泪?!
可陆少卿却流了泪,他向我诉说曾受过的屈辱时,并未这样哭过。但如今,他却在我面前,似个被人夺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般,嘶声力竭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上苍对我如此不公!花锦绣,你知道么,裴少玉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
“是的。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只剩你,可你为什么要怀疑我?为什么要偷偷来地府?”
“这些只是你的借口!陆少卿,裴少玉已被你囚禁了几百年。难不成几百年前我便不信你?你既然做了丧尽天良事,为何还要不停寻借口?!”
陆少卿浑身便颤抖起来,他不停抖,竟似乎极冷。
“陆少卿,你收手吧。只要你肯收手,便还是从前那位道长爷;便还是花锦绣高高仰望、愿一生相随的陆少卿。”
我朝他缓缓行,并慢吞吞蹲下身子。我尽量将声调放轻柔,伸出手,想最后一次给他机会。
就要将他圈入怀,可陆少卿却疯了般,一把将我推开。他这一下用了大力气,生生令我一屁股坐地上。
他忙伸手要来扶我,却又收回手,只是定定地望住我眼。
“花锦绣,你又骗我!那****对你说出一切,你说不再怪我,可还是怀疑我。如今你又说原谅我,可我知道,你只想救出裴少玉。”
他甚至笑了笑,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早就知道,你对裴少玉有情,你一直舍不得他!倒也是,裴少玉比我冲动,比我热情。那一次你被空空算计,魔性大发时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你敢说裴少玉与你都衣衫不整的回来,只是他在最后关头住手,并骗你他不能人道?”
顿了顿,陆少卿语速更是急了几分:“在四破阵里你也看到了,仅是那么几个庸脂俗粉,裴少玉就轻易中招。你让我怎么相信,面对一个他心心念念、爱了许多年的花锦绣,面对她****的身躯,裴少玉会有自制力?可以不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比一脚踏入冰河之中,更令我彻骨。
“你倒是说话啊!花锦绣,裴少玉是不是比我更能给你人间极乐?他是不是令你很快活?!”
“啪!”
一记响亮耳光炸起,我冷冷瞧着陆少卿那张白蛋壳般的脸面上,逐渐显现的掌痕,厉声道:
“你这般说,却不是在羞辱我,而是在羞辱你自己了!”
“羞辱?我受过的羞辱还少么?!我早已不在乎所谓的羞辱。”
陆少卿可怜兮兮朝我伸手,他任由泪水流过五道血红指痕,只是幽幽道:“可是,锦绣,我真的只有你。你不可以离开我!无论用什么方法,我必须留住你!”
我奋力甩开他的手,他却再度抓住我腕子。那样大的力气,竟生生令我呲牙。
他激动地扯着我转身,又转身,令我瞧这第九殿地狱。他几近疯狂:“锦绣,陆云锦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你瞧,这只是第九殿,接下来还会有第八殿、第七殿、直至整个地府。”
他深吸口气,道:“也许,整个三界六道,我都可以给你。”
我仔细瞧他的脸,他的一双眼,那双眼中早已没了当初的清澈纯净。这个人,绝不是我的陆少卿!
缓缓的,我打断他:“可是,我想要的,只是你放手。”
最后那两个字已用尽我浑身力气。眼前仿佛又有了旧时光,那些我爬上灵山脚那株老榆树、翘着首望的日子;那些我为了留住他片刻脚步、整夜整夜不眠,不停将路旁的花草、石子挪动地方的日子;皆一去不复返了!
我曾怀着无比虔诚的心,痴痴望着他背影,暗想就算终其一生,只要能在他身后默默追随,就绝不会说放手。
可今日今时,这两个字竟是轻易的出了我口……
突然就没了泪。也许心痛到极致,便不会有泪。
陆少卿手上更用力几分。他吃惊地望着我,身子愈发抖个不停,他难以置信地问我:“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手!我说,我要去寻裴少玉。我已经对不起小裴,决不能再连累他!”
陆少卿就笑了笑,神情竟说不出的古怪。他缓缓撤开手,垂头瞧自己的脚尖。
“你找不到他。”
“找不到也要找。即便寻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寻!”
“如若此生都寻不到呢?”
“那下辈子还托生成花锦绣,继续寻!”
“若下辈子仍无法找出他的下落呢?”
“那便生生世世寻,直到寻得他的下落。或者,我灰飞烟灭!”
两个人便都住了口,猛的发现,这番话似在何时曾情深款款的当做彼此誓言,于是便各自贴身小衣内掏出同心结发。
我痴痴地瞧了好一阵子手中的同心结发。这同心结发已跟了我五百多年,早已在我心底生了根。可我却狠狠将这带着体温的定情物掷到地上。
“陆少卿,原谅花锦绣命薄,享受不起你的天下。这同心结发,赠予可以陪你坐拥天下却不会在夜里被噩梦惊醒的姑娘吧。”
不敢瞧陆少卿的表情,我只是绕过那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同心结发,大踏步前行。
我眼前的阴阳路不停延展,仿佛永无止境。可我却知,属于花锦绣的、那一段刻骨铭心深情,已到了尽头。
不停的走,我不给自己任何喘息之机。我只怕一旦停下来,便会倒下去。
而无论多长的路,终会到无路可走之时。
我已经无路可行。
这一路闷头走,我不知自己已走了多久,更是浑浑噩噩的不分方向。如今停住脚步,便发现眼前,已无路。
却见我正立在悬崖尽头。只要多迈半步,便会跌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怔怔地往前瞧。我发现前方一片漆黑,竟似乎是个无相空间。如今眼前无路,难道我要退回去?
就忆起陆少卿那古怪的表情来。
原来他早就晓得,只要他略施小计,花锦绣便会乖乖的原路折回!
我冷笑。回首望一眼来时路,仿佛已看到那路口静静等着的陆少卿。他再见我时会是何种样儿呢?是又说一回谎言,继续充当他的正人君子?还是疯狂地朝我嘶喊?
原来,魔界不止一个左使秦落疯狂。果然,魔终究是魔。想来竟是我太痴傻了。
我便弯下腰来,纵声狂笑。笑话自己居然明明对陆少卿起了怀疑,偏不愿面对,更不想亲手揭开他的真面目。
我更是笑话自重逢后,对他的每一次感动!却原来在我享尽他温柔之时,另有些人正于炼狱受苦。
我很快便笑得岔了气,笑得早该干涸的泪水终于开闸。但我随即就将那些泪珠子抹掉,并暗暗发誓,自此再也不为他流一滴泪。
闭了闭眼,我直起身来。再度睁开眼时,就瞧一眼脚下。
脚下是万丈深渊,自此落下,倒可以一了百了了!但我却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这深渊必然只是陆少卿所作假象。
我甚至可笑的以为,兴许,他并不愿我轻易求死。
既然出现这样一道深渊,又不是为了令我死。那么,若我摔下去,是否便是另一番天地?!
于是就深吸了口气,我心一横,双目紧闭着纵身跳下这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