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十指紧扣回到医院,薄云手里抱着一大束鲜花。苏青第一个站起来,如释重负。薄云朝她微微鞠躬,苏青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惴惴不安地坐回去。麦克的鼻梁上已经贴上胶布,沮丧地站在一角。薄云走过去,戳他肩膀一下:“鼻子还疼吗?花是给琪雅姐的,你帮忙插起来吧。”
麦克看看薄云,又看看宁致远,他俩脸上都是晴天。
“对不起,云,之前我实在急得失去理智,我为不恰当的话郑重向你们道歉。”
“没怪你。”薄云说。
宁致远冷笑一声:“回头再跟你算账,三十岁的人了,说话不过脑子。”
医生来查房,看见孟琪雅的状况,他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病患的身体日渐虚弱,再好的药物也阻止不了生命的流逝。他期待着这个僵局能被打破,医者父母心,两败俱伤的局面他不想看见,最好是供体和病患能自愿达成协议。
宁致远主动开口:“薄小姐同意捐献造血干细胞,什么时候可以安排手术?”
一点缓冲都没有,宁致远就说出这句不吝于雪中送炭的话,孟海涛和苏青都撑着沙发站起来:“真的吗?”
薄云说:“是,我自愿的。”
孟海涛不放心地追问一句:“现在胎儿还不稳定,你有可能会流产。”
“只是有可能,如果幸运的话,也有可能保得住孩子。但琪雅姐的病分秒必争,所以还是尽快做手术吧。”
医生长舒一口气,看见曙光了!立刻让家属都到办公室去,商量手术方案。
“首先我们要在这两天为薄小姐抽两次血,一次200毫升,一次300毫升。薄小姐一定要注意补充营养。然后我们需要一周时间准备手术,在半配型的情况下,我们要做骨髓造血干细胞、自体外周血造血干细胞混合移植,也是分两次进行。薄小姐,我必须要提前告知您,您会承受相当剧烈的痛苦,而且手术的时间非常漫长。”
宁致远一直握着薄云的手,她手心里都是汗。孟海涛在发抖,他没想到薄云要忍耐如此多的折磨,而且是在怀孕的情况下。都是他的女儿,他是不是太残忍?就因为一个是承欢膝下的掌上明珠,而一个是二十年后才相认的陌生人?
孟海涛看着薄云,只见她咬咬唇,平静地对医生说:“没问题,我可以忍受。”
抽血的时候,宁致远一直陪着她。鲜红的血液从她淡蓝色的血管里缓缓流出,他感觉抽的不是血,而是薄云的生命。
晚餐时,薄云很努力地吃东西,她知道此时必须保持体力,看见什么吃什么,苏青突然阻止道:“这个薄云不能吃,酱汁里面有生的蛋液!”
宁致远心里咯噔一下:“孕妇是不是有很多饮食的禁忌?”
苏青忙说:“是啊,你们两个小年轻真是不注意!对孕妇而言任何未煮熟的肉和蛋类、未消毒煮沸的牛奶都不能吃,奶酪最好也不要吃。还有酒精、咖啡、茶……通通不可以,Salami和寿司刺身这些生肉绝对不能碰,服药必须问过医生……”
苏青还没说完,薄云的手已经开始抖:“我早上才吃过半生的火腿,还喝了咖啡……对了,在巴黎我还吃了很多生蚝!”
宁致远低声骂一句脏话:“很抱歉,我完全没有经验,之前也不知道她怀孕了。现在怎么办?”
麦克按住宁致远的肩膀:“不要为已经无法挽回的错误而沮丧,从现在开始注意。”
苏青是个称职的母亲,自从得知孟琪雅不能生育,她潜意识里对薄云肚子里的孩子爆发出空前的母性,把她所有关于怀孕的知识都倾囊相授。
次日宁致远就心急火燎带着薄云去看妇科医生,详细询问各种注意事项,以及该吃什么维生素补充剂。他一项项记在便笺本上,像刻苦用功的小学生。
最后,他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我们还可以继续有亲密行为吗?”
“您是指性生活?”医生很直白,薄云的脸刷一下红得像番茄,用力掐了宁致远的腿一下。
“对,对胎儿会不会有影响?”
医生微笑说:“以二位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来看,当然没有问题,仍然可以享受二人世界。只是注意一下体位,不要太过激烈,如果女方感到疼痛或者不舒服就要停止。另外最好使用安全套,以防止女方感染炎症,那才是伤害胎儿的杀手。适度的性行为有益身心健康,增进伴侣之间的感情,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并不需要在孕期绝对禁欲。”
宁致远点点头,心中块垒落下。
走出办公室,薄云就一顿粉拳乱捶:“你怎么能当面问医生这么尴尬的问题?自己Google不行吗?”
“云,我是做互联网的,很清楚网上有多少胡说八道,我只相信专业人士言传身教。”
“那也不行,我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宁致远含笑搂过她,贴在耳边说:“怕什么?我们是正大光明的情侣,何况这几天都没有做,我已经忍无可忍,哪怕医生说不行我也要做。”
“禽兽!禽兽!衣冠禽兽!”薄云一顿暴打,被宁致远像抓小鸡一样捏住手腕抱回病房。
孟海涛看二人嬉笑打闹,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一个女儿健康活泼,另一个就躺在一墙之隔,奄奄一息。
孟琪雅在里面按铃,外间听见,苏青走进去嘘寒问暖,片刻出来说:“薄云,你能来一下吗?琪雅想跟你说说话。”
薄云独自走进去,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孟琪雅脸上笼罩着一层诡异的青绿色,她曾在母亲脸上见过,那是死神的阴影。
“琪雅姐,你怎么样?很痛吗?”
“嗯,非常痛。你呢?听说你抽了两次血,晕不晕?”她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不知是没力气,还是病重之时,嚣张的气焰全部熄灭。
“还好,我还年轻。”
孟琪雅微笑:“年轻真好,我也想回到二十岁,修正人生许多走偏的道路。也许是我犯的错太多,所以老天爷惩罚我像个木偶一样躺在这里,等死。”
“你不会死的,医生说因为我们是姐妹,手术成功率很高,而且你们家这么有钱,一定会让你接受最好的治疗,你不会有事。”
“钱买不到命,薄云,你很清楚。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现在还没抽你的骨髓,你还有反悔的余地。”
薄云笑起来:“抽的不是骨髓,只是造血干细胞啦,别说得那么恐怖。”
孟琪雅没力气打哈哈,她开口说:“你母亲的死,我确实感到内疚,因为那天我逼问她,你是不是我爸爸的私生女。我还说你为了她才投靠致远,你只是个恬不知耻的情妇,致远并不是你的男朋友。我想她受了很大的刺激……”
孟琪雅没有说完,看薄云怎么反应。她坐在那里,身体如石雕般一动不动。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薄云脸上露出奇异的微笑:“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时你还对我发毒誓说妈妈的死和你无关,现在你终于说出实话。你不怕我掐死你?”
“我随时可能死,你不必如此。亲手害死一个人是一辈子摆脱不了噩梦,你受不了那种折磨的。”
薄云眼里掉下泪来:“你恨我,也恨我母亲吧?”
“如果你让我说实话,我对你们恨之入骨!薄云,我从小崇拜父亲,认为他完美无缺,可是你母亲和我父亲偷情,当着我的面亲热,我那时不过六七岁,你明白那种童话瞬间崩塌的恐怖吗?那之后,我再也不相信这世上有美满的家庭,你毁了我的童年。再说致远,我们曾是一对相爱的情侣,他对我很重要,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我需要他,他就会像骑士一样出现在我身边。我依赖他信任他,可是自从你出现,他的时间不再只给我一个人,他甚至为了你责骂我,扇我耳光。你母亲夺走了我父亲,你抢走了致远,我再强悍也不过是一个女人,换做你,你会怎么做?”
薄云缓缓地说:“我会杀掉你。”
“对,千刀万剐不足惜。所以我恨你,合情合理。”
两姐妹在昏暗的病房中对视,目光里是刀光剑影。孟琪雅先放弃,她微微转过头,她没有力气浪费。
薄云站起来,走到病床前,她的双手缓慢放在孟琪雅的脖子两边,似乎在思考是不是要掐死她。
孟琪雅闭上眼睛,静静地说:“不必这么麻烦,窒息而死最起码要一分钟,你永远都会记得我垂死的抽搐。你想我死,只要玩失踪就可以,或者临阵反悔,不要捐出你宝贵的血救我的命。我活不了多久,快则几周,最慢拖不过几个月。你没有耐性?”
出乎意料,薄云并没有掐孟琪雅,而是替她把没有理好的睡衣翻领整理好。她清楚看见孟琪雅脖子上出血的斑块,她每一天都离死亡更进一步。
孟琪雅睁开眼睛,期待中的报复没有来,薄云的眼睛依旧清透如夏日湖水。
“我不是圣人,所以我不会说原谅你,也许我会一辈子都恨你,天知道。我才二十岁,也许等我再长大一点,我的想法会改变。但是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掐死你。不过看见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其实你已经受到上天惩罚。放心,我既然答应救你,就不会反悔。但我不是为你,或者为孟家而做这件事,只是为了致远。他从前欠你的,今日我替他还,从此之后你们两不相欠,请你不要再干涉我跟他的生活。”
孟琪雅缓缓绽开笑颜:“我早就干涉不了,从他为了你打我一耳光那天,我就知道,你在他心里扎下根。你居然还愿意救我?爱情真伟大,比血缘关系还要牢固!”
薄云不再多说,起身离开。走出这道门,她就跨越了恩怨情仇,谁说没有一夜长大的神话?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薄云,她拥有了一颗坚不可摧的心,她不再依傍他人,现在她是拯救生命,宽恕罪孽的神。
她神色平静地看着屋里的人,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麦克像只温驯的大狗,只要薄云肯救孟琪雅,他愿意跪下来舔她的脚。生父孟海涛注视她的眼神又怜爱又犹豫。苏青脸上明白无误写着乞求和焦虑。宁致远是关切不已地凝望她,薄云朝宁致远伸出手去:“我饿了,带我回酒店吃大餐好吗?”
宁致远笑着搂住薄云离开,孟海涛忙说一句:“保重身体,我们明天一起吃早餐,可以吗?”
薄云转身,说了一句云山雾罩的话:“孟叔叔,智慧如您,能否告诉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孟海涛愣在当场,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