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餐厅坐定,满屋都是来滑雪和泡温泉的游客,气氛热闹如集市。喝着热汤,孟琪雅恢复力气,问:“你倒好,撒手跑到这里来过神仙日子,全世界都在等着你主持大局呢。”
宁致远淡淡地说:“没有我,太阳照常升起,地球还是一样旋转。”
“不,致远,我不能没有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要是打算在瑞士长住,我也不回去了,横竖我在苏黎世的房子还留着。”
宁致远注视孟琪雅,这一次,她不是在调情,也不是在开玩笑。他切开盘子里的羊排,沉声说:“我伤害过麦克一次,不能犯第二次错误。”
孟琪雅反击:“感情从来就是两个人的事,与任何其他人无关。我和你,跟我和他,不可比较。”
宁致远说:“你做得出,我却狠不了心。琪雅,我跟你都太任性,因为我们从小就太容易得到想要的东西,以为人生就是这样简单易行。事实上,千金易得,人心难求。琪雅,我此行是来忏悔和反思的,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一阵子?我一定会回去的,到那时……”
孟琪雅抢着替他说下去:“到那时,你又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商场娇子,风流不羁的情场杀手,无坚不摧,百毒不侵,对吗?”
“不,琪雅,我玩够了,也玩累了。我想过不一样的人生,对自己和对他人负责,拥有一颗敏感而柔软的心,会哭,会痛,会受伤。我不想做一个战无不胜的完美的神,我只是想做一个好男人而已。”
一顿饭吃得沉默而冗长,他们走出餐厅,不再手挽手,各自把手揣在兜里,几颗亮如钻石的星子挂在山巅,夜蓝如墨,积雪在脚下吱吱作响。他们都在心里酝酿着一些话语,盘算如何交锋才能说服对方。
孟琪雅这一次来,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不成功便成仁。她沐浴之后,静候宁致远泡澡出来,精心梳理头发,化妆,穿上漂亮的裙子。
宁致远从浴室出来,迎接他的是香槟、烛火,以及比摇曳的烛火还要妖冶的女人。
他叹息道:“琪雅,我们不能继续这样……”
孟琪雅慢慢地以手指摩挲肩膀:“为什么?********,天地大伦。”
“你有麦克,我有薄云。”
“错,麦克从来没有拥有过我。而薄云,早已离开你。”
“琪雅,不是的,薄云从来就没有离开我,不论我走到天涯海角,只要一抬头,我就能看见云朵在头顶,她从未消失,一直驻扎在我心里,你明白吗?我本以为躲到雪山之中,冰天雪地,就可以让燥热的心冷静,可是没用,她一直在,就像云朵俯瞰大地,她那双眼睛一直在我梦境里盯着我看,好像永远不会熄灭的星星。我忘不了她,琪雅,不要逼我。”
孟琪雅笑了,理解而凄楚的笑。她问:“致远,你爱过我吗?”
“爱过。”
“那现在呢?”
他给她的,只能是沉默。
但孟琪雅有备而来,她从行李的深处,掏出一个有些陈旧的小盒子,宁致远的喉咙被掐住,天啊,真的吗?
孟琪雅就着烛火,在他面前打开:“这枚戒指,你还记得吧?”
他怎么可能忘记这枚蓝宝石戒指!二十岁那年,他用炒股赚来的人生第一桶金,倾囊而出,兴冲冲地订做了这枚华丽的戒指,15克拉的纯净蓝宝石,比瑞士的天空还要清透。镶嵌是名家设计,一条银色的美人鱼翘起鱼尾,形成指环,她的长发和尾鳍掀起的浪花围绕着这一颗蓝宝石,美得令人窒息。
孟琪雅看着宁致远的眼睛:“我说过的每一个字你都没有忘记过。少女时代的我说,拿破仑用蓝宝石戒指向约瑟芬求婚,查尔斯送给戴安娜的订婚戒指,镶嵌的也是象征忠贞的蓝宝石。如果有一天有个男人在我面前单膝跪地,我希望他捧着的是一枚蓝宝石戒指。”
宁致远苦笑:“我以为这枚戒指早就不知所踪,忠贞?不过是幻想而已,拿破仑对约瑟芬始乱终弃,而戴安娜的童话婚姻破灭,不得善终。琪雅,我们那时太天真……”
“不,天真的一直是我,只是我而已。致远,我知道你一直是个执着而热情的人,是我让你变成这样坚冷如磐石的,现在我后悔了,我可以用这枚戒指,请求你娶我吗?”
宁致远的眼睛里溢满泪水:“我们回不去了,琪雅,不要这样。”
这一夜,他们都睡不着,在各自的房间里,对着窗外一方小小的墨蓝天空,回想多年前的往事。二十岁的宁致远,仍然沉浸在对孟琪雅的热恋之中,那段时间他是空中飞人,哪怕只有三四天的假期,他也千里迢迢从纽约飞到苏黎世,就为了见她一面。
那一年的初春,孟琪雅庆祝二十岁生日,在父母为她购置的高级公寓中开庆祝派对。宁致远带上精心准备的那枚蓝宝石戒指,抛下一切事务,飞到苏黎世。他到达的时候已是夜晚,震天响的音乐从公寓中传出来,他在拥挤的人流中找到孟琪雅,她已经醉到口齿不清,看见宁致远,给了他一个酒精味儿的热吻和黏糊糊的拥抱,然后,她被一帮不同国籍的帅哥继续拉去灌酒,热舞。
宁致远手里捧着一大束白玫瑰,挤到身边,在她耳畔说:“琪雅,我们能单独说说话吗?我有很重要的事。”
“有什么比彻夜狂欢更重要?致远,别这么严肃,一起来High吧!”
孟琪雅抢过他手里的白玫瑰,撕扯下那些娇嫩的花瓣,洒向空中,发出快乐的尖叫,她撕扯的也是宁致远的心,她如花般的笑颜不是给他一个人的,而是给无数人,她的身体在不同男人的胳膊中交换,他们吻她的脸颊甚至嘴唇,抱紧她,跟着音乐疯狂扭动。
宁致远看见和五彩纸屑一起被践踏在地上的白玫瑰,叹息,他随手将装着戒指的礼盒扔进大筐里面,各种包着彩纸的生日礼物在里面堆成小山,小礼盒瞬间被吞没。他当夜就返回美国,而孟琪雅之后绝口不提那枚戒指,宁致远以为她根本没看到,只当做无关紧要的垃圾被佣人和狼藉的酒瓶纸屑一起扫荡出门。
今夜,孟琪雅蜷缩在被窝里,一个人睡,好冷,在另一个房间的宁致远,他会不会也失眠?她把那枚蓝宝石戒指保留了这么多年,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他促膝长谈,关于荒唐的二十岁,关于惧怕承诺的糜烂青春。十八岁切除子宫之后,孟琪雅进入一段最放荡不羁的时光,她睡遍苏黎世年轻英俊的帅哥,以为在感官享乐中找到人生乐趣。二十岁是她华丽的巅峰,有胸有脑有美貌,账户里花不完的零用钱,会玩,也玩得起,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宁致远当日捧着白玫瑰而来,她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但她假装不懂。开玩笑!才二十岁而已,她才不要当宁太太,她要做光芒万丈的风流名媛孟琪雅。宁致远默默地来,默默地消失,她在宿醉之后的清晨下意识地唤他的名字,但是,身边躺着的两个男人,都不是他。她脸上残妆未卸,爬起来打开每间房门寻找他的身影,无果。她才意识到,她真的伤了宁致远的心。
三天之后她才在堆山积海的礼物堆里发现那枚美人鱼蓝宝戒指,毋庸置疑,这是宁致远留下的,她只对他一人说过,若要向我求婚,我要蓝宝石。
往事并不如烟,它只是潜伏着的兽,在恰当的时机爆发,让人毫无招架之力,此时方知,情障乃世上剧毒,终生难愈。
第二天一早,宁致远起床,孟琪雅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壁炉前面,度假山庄的侍者送来早餐,咖啡的香气弥漫。她冲他粲然一笑,手指撩开垂落胸前的大卷发。
他看见她戴着那枚蓝宝石戒指,精心呵护的一双手,玫瑰花一般娇嫩。她天生就是个少***命,锦衣华服,玉手纤纤,不需操持家务,磨损她的容颜。
他在她身边坐下,火炉的光映红她的脸颊,他看见她眼角几丝隐约的细纹,在冬季干燥的阿尔卑斯山区,无论涂抹再昂贵的面霜,岁月的痕迹暴露得如此无情无义。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脑海里想起八岁的她和十八岁的她。八岁的她跟在他屁股后面,叫他致远哥哥。十八岁的她赤裸裸地跨坐在他身上,小豹子一般说——致远,再来一次!
二十八岁了,他们的故事,是不是该有一个童话结局?她今天没有化妆,穿着宽松的毛衣和牛仔裤,一双厚实的羊毛袜子,在脚踝处堆着缱绻的褶子。她这样朴素的模样让他不习惯。他忍不住捧住她的脸颊,端详这张一直在他生命中存在的容颜,她的手覆盖上他的,戒指冰凉。
“致远,你曾经爱过我,那未来,我们还是有相爱的可能****?”
“琪雅,那一点点爱的余烬,好似即将熄灭的炉火,不足以支撑漫长的一生。”
“木头烧成炭,却比熊熊火焰更加炙热。爱情本就易逝,我没指望我们之间因为热恋而结合,把我们捆绑在一起的,难道不是比爱情更结实的东西吗?彼此的了解,兴趣的契合,双方的家世财富……”
宁致远脸上是落寞的神情:“这些就足够了吗?没有爱情,其他的都无足轻重。”
“不,致远,爱情是最轻飘的,我们都尝试过不是吗?十年了,你可曾找到能许诺你生死不渝的爱情的对象?我已经看透,没有爱情的婚姻,更加长久。因为不会失望,不会受伤。不如我们结婚吧。”
“你向我求婚?”
“对,这是我欠你的,二十岁时我没让你说出口的话,今天我来说。请你娶我!我们一定是完美的一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宁致远心里说——纵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可是他听见屋外猎猎寒风,白雪地反射出清晨蓝色的阳光,举目四望,天地茫茫,在这一刻,陪伴在他身边的,是已经和他纠缠了一辈子的孟琪雅,那就认命吧,也许这是上帝的安排。
他听见自己身体里一个陌生的声音沙哑着说:“好,那就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