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取出温度表凑近眼前瞅,然后从卫生箱内拿出药品和注射器,有些不满地说:“枣你看你,他烧得很哩,能挪动出去吗?村长家里也没地方呀,你就别倔强了。”
大娘对村长和医生说:“你们甭理睬她,她就是嘴上说说,就在这儿过夜,有啥说的。”
注射完退烧针,医生说最好用烧酒给我搓搓身子,散散热。村长就回家取烧酒了,等到村长折回身子,拎回一瓶烧酒,医生已经把一些药片交给了枣,收拾好了卫生箱。医生和村长走出屋子的时候,再三叮嘱枣,说半夜里有情况要及时去喊他。村长也说:“天麻麻亮,我就把他送镇上。”
屋内平静下来,小女孩早已醒了,这时候哭着要吃东西,这一家人让我捣乱的,还没吃晚饭呢。枣寻了一点吃的塞给小女孩,要去弄饭,大娘说给我搓完了烧酒再说。枣愣了一下,说要搓你搓,我要热饭去,大娘就气恼地叫一声:“枣--”
枣站住了,听到了大娘的咳嗽,忙推开正给我解衣的大娘,几下撕扯就净去了我的上衣。接下来,我觉得胸膛凉丝丝的,一股浓烈的酒气在昏暗的屋子里弥漫开。最初,枣的一双手在我胸前胸后搓揉,我有些羞怯,想动弹却又浑身无力,索性任她摆弄,渐渐地睡去了。
睡梦中,我闻到了一股草药味,睁眼看到枣正蹲在炕洞前煎草药。见我醒来,大娘欠了欠身子,去摸我的额头,摸了一手的汗水。这时候,我浑身已经轻松了很多,只是嗓子更疼痛。枣起身去端饭,把鸡蛋饼和玉米糊糊放在我面前,在大娘的逼迫下我勉强喝了一碗玉米糊糊。放下碗的瞬间,我发现对面的墙壁上挂了个相框,里面镶着枣和一个男人的照片,那男的竟穿着上尉军服,跟我的军衔一样。我终于明白,原来枣的女人也在部队。我心里疑惑起来,枣是军嫂,按说对我应该很亲切呀?我愣愣地盯住相框瞅,大娘已经觉察到了我的举动,于是我就说:“大娘,你儿子也在部队呀?哪个部队?”
煎药的枣忽地站起来,瞪了我一眼,样子像要走开。从她的表情上看,这句话我是不该问的,我正尴尬着,大娘说话了:“死在部队了。”
我的心一沉,一团云雾笼罩着我的思绪,又不能再问,就沉默地胡思乱想。枣将煎好的药端给大娘,大娘去接汤药的时候,眼角挂着混浊的泪水。她喝下药后,一只手搁在我头上,手指在我的头发间轻轻地捋着。过去她一定这样捋过上尉的头发,大概因为我的出现,此时她思念起了自己死去的儿子。
已是子夜时分,枣与大娘相互推让着,都争着要照看我。枣不高兴地说:“你咳嗽,还不睡,吃药管个啥用?”大娘压低声音说:“你去睡吧,这当兵的没啥大事了,唉,看他的年龄,比你大不了几岁。”
枣似乎歪头看了我一眼。我虽然闭着眼睛,却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滑过。灯仍旧亮着,屋外的风终于累坏了,退下去了,留下个静静的雪夜。火炕有些烫人,炕洞的火光却还忽闪忽闪的,枣蹲在火光前,烘烤我的皮鞋和裤子。我歪着身子,佯装睡去,扁桃腺炎没有消退,所以身上仍发着烧。我眯缝着眼睛,看着火光前的枣,想这样一个年轻女人,要照料一个幼小的孩子和病重的婆婆,要喂猪种地,要守住一屋子的寂寞,这日子如何打发呀。在胡思乱想中,我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再次醒来,我感觉到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抚摸,从手的光滑度上,我明白是枣的。我脑子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仍旧闭着眼睛不动弹,用感觉去触摸一切。我终于明白了,枣斜身靠着我身边躺着,棉衣开了襟,我的头靠在她怀里,嗅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了。虽然我已经31岁,但我毕竟还是个没结婚的人,少不了有点紧张和冲动。我的眼睛试探着睁开一条缝隙,去看枣。她侧着脸,盯住窗户,脸上有泪水流过的痕迹,神色凄然动人。
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嘴唇动了一下,她的中指就搁在我的嘴唇上。于是,她极快地向一边挪动身子,去看我的脸,见我没有醒来的样子,那只手就又轻轻地搁在我的额上。等到她睡沉的时候,我却一直醒着,大胆地打量她睡熟的神态,猜想她对我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总想不明白。
我直起身子,穿好外衣背靠墙壁,听枣均匀的呼吸。我一直到天亮,都在反复考虑一个问题,就是能不能把嘴唇放到她的额上。
天亮时分,大娘醒了,也披衣斜靠在墙上,跟我说话,问了我的年龄,问我是否成家了,问老家哪里的,为什么这么晚还没成家……我们的对话经常在她的咳嗽声里停下来。大娘咳嗽的时候,枣翻了个身子,身上的被子就甩到了一侧,我和大娘的目光一齐落在枣敞开怀的棉衣上。我轻轻拉起被子给枣盖上,大娘专注地看着我的举动,目光闪亮了一下。枣也在这个时候停止了呼吸,但很快又恢复了状态。她可能也半醒着了。
窗户渐渐明亮起来,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拖拉机的轰鸣。枣麻利地起身,掩上了棉衣襟,去打开门。村长和一个村民走进屋子,说:“早些送镇上,还烧吗?”
我已经穿好衣服,枣将夜间给我烘干的鞋子递给我。我便朝门外走,顺便对村长说:“好多了,谢谢村长。”
说完,我瞅一眼枣。村长说,谢啥哩,要谢就谢枣。枣拉长了脸对村长说:“还不快走,又站下说话了。”
我去瞅枣,她却避开我的目光,让我看不真切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我对大娘道了谢,晃着身子朝拖拉机走,一股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空气清新得没有一丝杂质。放眼望去,茫茫一片白色世界。村长哈着气说话,声音在清澈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大娘披衣走到门口,就被枣拦住了。我回头极快地打量了小院和避了一夜风雪的屋子,突然有一种牵挂袭上心头。两间低矮的屋子,被厚重的积雪压迫得更矮了,院内的一棵枣树,也披了厚重的积雪,只露出很少的枝干,在雪的映衬下苍劲古朴,像一幅油画。
村长和我一同坐进了驾驶室内,拖拉机启动的时候,我听到枣一声急急地叫:“等等--”
她从屋内奔出来,拿着那条紫红色的围巾跑到驾驶室前。我没有推辞,从她手里接过围巾,说道:“谢谢你,明年春上我回来看你们,一定。”
大娘站在门前,在一串咳嗽声中,举起手臂朝我挥动了几下。
回到塘镇,我在卫生院打了三天的吊水。征兵工作到了尾声,我跟随接兵部队统一行动,将沂蒙山的新兵运往火车站。我原准备让镇武装部长把枣的围巾还回去,却又想到明年春上一定要回来的,因为我回老家探亲时乘坐的火车,正好路过沂蒙山区,于是我把紫红色围巾带上新兵专列。
然而,去年春上,我没有去塘镇,一直拖延到初秋,部队才批准我探亲,我就带上紫红色围巾上路了。
我要去寻找那个梦幻般的雪夜。
几经周折,我终于站到了两间低矮的瓦房前。小院的门上了锁,从门缝朝里瞅,看到院子里有一群羊,显然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院内的枣树还在,果子开始透红了。这是中午时分,街上人影稀疏,我有些怅然地四下张望着。
我想起了村长。沿着一条街走下去,就打听到了村长的住处。村长在我面前愣了半晌,眼神一亮,记忆起他早已淡忘的那个雪夜了。我急急地问村长:“枣和大娘搬到哪里了?”
村长让我坐到他院子里的一棵木香树下,泡了一壶茶,给我讲起了枣的故事。其实枣的男人没有死,那个上尉在部队活得很滋润,而且又找了一个城里女人。最初上尉回家提出离婚,枣不答应,后来哭了几次,也就同意了。我被大雪困在这里的时候,枣跟上尉刚离婚半年。
村长点上一支烟,愤愤地说:“离婚就离婚嘛,还找个理由,说枣跟村里一个男人好上了,枣在家里,地里的活总要人帮忙,我还经常帮她哩,能说我也……嗨,枣这样的婆娘,他这辈子别想再找到,城市里的女人就好了?能比我们乡下女人多长了点什么?嘁!”
我们沉默了很久。我心里说,沂蒙山的红嫂还在呀,可是沂蒙山的男人走失了。树上的蝉热烈地叫着,在跟一日日流失的秋色拼抢着时光。
“那么……枣呢?”我终于忍不住问。
村长叹息一声说:“嫁人啦,离这儿几里的路,在前山洼那村子。”
枣离婚后,上尉的娘在村子里总觉得矮了一截子,死活不认儿子了。今年春上,有人给枣介绍了前山洼村子的一个瘸腿男人,瘸子为人厚道,身子也结实,又勤劳,满口答应把上尉的娘也一起接过去。这是枣的条件,她不舍得丢下有病的婆婆。瘸子的腿是小时候爬树摔下来,摔残了的,人长得不难看,有头脑,自己种了一大片果园,算是当地富裕人家了。最初枣支支吾吾,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直拖到前两个月,才踏实地点头应了,哭着被瘸子接了过去。
我不必回避村长了,就在他面前泪流满面了。村长把脸扭到一边闷头抽烟,不去看我,一脸做错事的表情。等到我哭完了,他才轻轻地问我:“你去么?不远的路。”
我摇摇头,站起来准备告辞了。老实的村长似乎很理解我的心情,替我一个劲儿叹气。我从兜里掏出1000块钱,请村长转交给枣,村长愣了愣,接了过去说:“我代枣谢谢你啦,我会跟她说得很详细的。”
村长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那条紫红色的围巾,我又带走了,还有那个温暖的雪夜。
2003年6月16日凌晨1点修改于稻香园犁月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