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初夏见到贺晋年将军是在解放军三〇一医院的病榻上。当时贺老因病住院。一次用餐后,又不慎由坐椅上滑落下来,扭伤了腰骨。只好一连数十天静卧疗养。那天下午3点多钟,我轻轻走进病房时,贺老还睡着。他的有些浮肿的病容,令人十分担忧卩85岁高龄,一生历尽艰辛与坎坷的老人,毕竟上了年纪。遂想起1987年第一次见到他,年近八旬的贺老还是举止洒脱,声若洪钟。他的夫人杜影同志见我到了,便要叫醒贺老。我忙摆手阻止她。杜影说:“你不叫,他一下午都会昏睡下去于是贺老被叫醒。他睁开眼,见我站在床边,显然一下就记起下午要接受我的采访。便仲出双手,让警卫员扶起他,艰难地下了床。我注意到,由床上下来,他用了足有五分钟。可见当时行动有多艰难。下了床,被人架扶看,慢慢移蹭着双脚,来到沙发前。要坐下去,”转身“又成了大问题。贺老身材高大,身子当然也沉。转身,得抬起双脚,但他的腰和腿,缺乏这种力量。于是警卫、杜影和我三个人扶助着贺老转身。贺老突然嘿嘿笑着说唉,这转个身比我们那阵打敌人的碉堡还困难。”逗得大家都忍不住吃吃地笑。贺老终于坐到沙发上了。他忪了一口气,打趣说你们都看见了,人老了可不敢摔交,摔上一交,就等于死了一半。“这一回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病痛折磨着的老人,依然保持着平素那乐观、豁达、幽默的性情。也许正是这种藐视困难的品格,使他战胜了病魔。
此后不久,”贺晋年将军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贺晋年将军画册》首发式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这是解放军总政文化部首次为一名老将军的个人书画集举办这样的盛会。许多老同志、老战友前来祝贺。贺老即席讲话,用黄土一样朴素的语言抒发了自己”七十后学“、”寄情丹青“的志趣和情怀,使到会的每一个人都深受启发和鼓舞。
最近一次见到贺老,是1994年5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当我走进那座翠竹掩映的熟悉的小院,一眼就见贺老安详地坐在院中的藤椅上休息。鹤发童颜的老人,穿着整洁的蓝色西服上衣,雪白的衬衣扎了紫红领带,显得格外精神。他显然并没留意有人进来。眼镜片儿后面的目光,注视着阳光下绿意盈盈的翠竹,沉浸在超凡脱俗的境界里。那荣辱皆忘的神情,叫人联想到这是美妙的彩虹,唯有哲人与真理亲近时、艺术家与大自然拥抱时才会出现;唯有那些勤于思考、勇于探索的人们面部才可能流露。
温暖柔和的阳光透过抖动的竹叶,照射在老将军的脸上、身上。他的身后,恰巧衬着一株枝杆茁壮、计叶茂密的青松。人、松树和光影,组成一幅内涵丰富而又和谐的画面。就在这一刻,同行的摄影师丁风雷同志,情不自禁地举起相机,留住了这一珍贵美好的瞬间。
我们开始坐在客厅里交谈。四壁悬挂着贺老画作的精品。丁风雷第一次见到这些个性鲜明的画,只是赞叹不已。贺老并不故作谦虚,却不无自豪地说”我这一辈子,办了两件有意义的事,一件是跟随毛主席扛枪杆子夺江山;再一件就是握笔杆子画画。这后一件事,还没办完。“
同去年相比,贺老已经完全康复。听他声音洪亮地挥动手臂讲出这段涵盖人生且充满哲理意味的话时,再次感受到了1987年盛夏初次见面时他留给我的深刻印象。86岁高龄的老将军依然是雄风不减,风采犹存,对人生充满了奋发的勇气和美好的憧憬。”贺老,眼下还画画吗?画,每天都画。腿疼是不是可以坐着画?坐下画不成,非立着画不可。“
话题转到了新近出版的《原上草,贺晋年将军传》。我说广你签名送我的书读了,我很受感动。你的一生充满了风雨坎坷,也充满了成功的辉煌。”因贺老耳背,拉话时,我凑在离他较近的地方高声说。贺老依旧那么平静。历尽沧桑的脸上,每道皱纹,都像陕北高原的沟壑一样平实深刻,透出波澜不惊的大家风范。
短暂的沉默之后,贺老语气平淡地说人这一生,遇到坎坷,不必为难。许多事情,都是坎坷逼出来的。我就常问自己,你前进的道路上,如果没有坎坷曲折,完全是平坦笔直,那还有什么意思?因此,当你倒霉的时候,不要动摇,更不必灰心,咬一咬牙抗过去,事情就好办了。
这一席话,像一阵扑面而来的春风,令人清心明目。我再次联想起博大雄浑的黄土高原,仿佛正有一串振聋发聩的春雷,在那千山万壑间回响着。这金石落地般的声音,又使我感到面前这位老人,很像他笔下那株苍劲挺拔的青松。高山一般耸立干天地之间,任何风雨雷电都不能使他低头,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叫他弯腰。世间唯有这样的生命,才能走向辉煌、走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