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而不往非礼也。
人家大半夜爬起来“探望”你北月士兵,是否能吃饱穿暖有屋睡有被盖,作为待客之道你怎能无动于衷,不去问候一二表示关心呢。
于是,顾将军非常懂规矩地准备了丰厚的回礼——委以顾荣绝对的指挥权,务必给敌军示范什么才是真正的谍战突袭。
首次接到将军的重任,于顾荣不仅仅是压力,更是动力,因此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一战他必须胜,并且还要赢得漂亮。
经他与众副将连续几日的商讨,最终确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利用敌军潜伏在军营的奸细,向对方传递假消息,以诱敌中计。
而这首先就要用到一人,只不过顾荣一想到此人就感觉头疼,甚至眼皮也突突在跳,但总不能在第一环就放弃吧,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把人叫来。
当叶子端着夜宵进来时,神情有些难看。
试想,大半夜睡意正酣时被人从床上叫起,说什么少将饿了,命她立刻、马上、现在做宵夜送过去?!
如此折腾人,搁在谁身上都会急吧,更何况还是心如针眼、爱记仇的叶子。
想当日,那人曾义正言辞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要“一视同仁,与军同甘苦,绝不搞特殊待遇”,结果才这么几天就受不了“原形毕露”了。
只是,叶子虽然满脸冷色,心里却还是有些狐疑——这不像他一向的做派啊。
顾荣也不多解释,看她端上来的几碟小菜和点心,心里微暖,暗喜她即使此刻心情不愉,也并没想糊弄他,仍旧用心搭配。
顾荣含笑执起筷子尝了一口,果然美味不减,厨艺精湛。
叶子立于一旁,默默看他慢条斯理地吃吃喝喝,即欣慰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认可,又感叹他的不易,索性执起备用筷子适时为他夹菜添饭。
知他喜清淡素菜,但见他略苍白的唇色实在碍眼,于是只管夹大块肉放在他碗里,要是他不吃就使劲瞪他,直到他妥协为止。
顾荣被她逼着吃了几大块肉,只觉腹中鼓鼓,再难消化,但见她面色稍霁又委实不愿拒绝,只得如母亲喂养幼童一般,给什么吃什么,直至碟光碗空,一概不拒。
叶子心中确是另有想法——哟,没看出来还挺能吃的!下次再多做一些!
如果顾荣此时能听到她的心声,不知会做何感想,不过现下却一手在桌下按着微痛的胃部,一手将案上压着的信纸递于她,并郑重交待:“就在这儿看,记住了就立刻烧掉。”
叶子疑惑地接过,迅速读了起来,神情随着内容变幻莫测,煞是精彩。
还未等顾荣尽兴,叶子就猛然抬头瞄了他一眼,见她微蹙的细眉,他了然点点头,示意她可以把信烧了。
叶子就着旁边点燃的蜡烛,将信烧成灰烬,而后也板起脸,颇郑重地道:“谨遵少将指示,我晓得怎么做了,还请少将不要太操劳,早点休息好生‘养伤’。”
看着她利索地收拾碗碟,从容退出,顾荣却莫名心里打鼓。不是担心她会坏事,而是她临走前的诡异笑容,让他心里升起一股要倒霉的不好预感。
而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接下来几日,叶子都按照他希望的“不小心”将上次被敌军偷袭的结果泄露给奸细知道。
什么粮仓实际损失惨重,人员伤亡无数,更甚连少将都身负重伤,而顾将军一方面有意对将士隐瞒,一方面却已联系朝廷速运补给和增派援军。
正如顾荣所料,此计收效很是明显。敌军在得到奸细的假情报后,为了能赶在北月援军到来前重创顾家军,于是迅速集结兵力,打算几日内再次突袭。
顾将军收到眼线的来报很满意,督促顾荣务必在最佳时机给对方重击,还以颜色。
至于为何不趁此一举歼灭敌军,顾荣深知这是杀鸡儆猴,给对方后面仍在坐壁上观的数十万大军以警告,顾家军无需硬碰,只区区一计便可不费吹灰之力以少胜多,力挽狂澜。
只是,这一两日却也难熬,倒不是累的,而是撑的。
叶子自那日后,便以此要挟,夜夜大盘大碗往他这儿送,还不许他剩,说浪费可耻,剩饭无耻,却不想想这是谁造成的。
忙碌一天,又挑灯一夜,说不饿是骗人的,只是……他真不是油满肥肠的猪,也吃不下这堪比正餐的所谓宵夜。
“那个……你明晚可以不用过来,安心睡觉吧。”顾荣试探地打着商量。
叶子不赞成地一口回绝:“那怎么行!做戏要全套,既然前几晚要我假装送汤药补品,以突出你伤势的严重,现在怎么能半途而废,前功尽弃了呢?”
不行不行,叶子一个劲直摇头。她都不怕折腾,你怕啥?游戏一旦开始,想什么时候结束,可就由不得你了!
明知她故意夸大其词,拿话挤兑他,却也无法,谁让他有求于人呢。不过就是撑撑胃,偶尔有点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叶子大获全胜,收拾空空如也的食盒出了帐子,满意之中也有一点疑惑。为何她夜夜投食,加餐加量,他怎么不胖反瘦了呢?
直到事后,她无意中跟清澜提起,方知有一种人因常年饮食不规律造成肠胃严重损伤,多吃于他们非但无益,反而有害,甚至会加重病情。
她忍不住气骂:“他到底是有多闷骚、多别扭,才能一直憋着不说啊!怎么没疼死他呢!”
虽然她说的没头没脑,但清澜不用猜也知道她说的是谁,只幽幽笑道:“也许他不甚在意,反而享受这种痛并快乐的感觉。”
“他、他有病!”叶子闹了个大红脸,心里却想着以后一定要盯着某人按时吃饭。
而另一边,东西盟军的先锋官朗吉此刻正在帅帐听潜伏在顾家军奸细的汇报。
“经过上次我军突袭,顾家军现在的营地内满是老弱病残,士气萎靡不振,而顾荣的帐中除了定点给他送饭送药也再无人出入。”
朗吉听完不由大喜:“顾长霆,老子想教训你好久了!”
其他副将即使心有顾虑也不敢扫他的兴,均纷纷附和。
朗吉见此信心大涨,不禁放松了应有的警惕,更有一种唯我独尊的霸气。
等到临时凑齐的大军集结完毕,便气势汹汹地向顾家军进发,打算抢在北月增援到来前重创顾家军,如能一举歼灭更好!
然,他料不到的是,在他率全部主力倾巢而出之际,顾家军的另一支小分队已经悄无声息地到了他营地的后方,而领头之人正是暂代参将一职的贺斩风。
贺斩风按照先前顾荣的交待,早早溜出军营,且未惊动一兵一卒,这要得益于以往的翘家经验。再以从没有过的耐心,等约定的时机一到,嘿嘿!
震天吼声齐呼,足有开天辟地之势,手执长枪宝剑,在火箭的掩护下直冲敌营。
敌营瞬间乱成一团,来不及反应的人不是陷入火海,就是被人砍成两半,就算有幸跨上马背,还来不及骑就被斩于马下,成为死尸中的一个。
而这一切,于敌方是惨烈,于贺斩风就是欢呼,满载着胜利品凯旋。
等朗吉看到烽火告急之时,他亦自己难保,无暇分/身。
他焦灼地左冲右突,愤恨地瞪圆双眼,持缰的手上现出条条青筋。
依据细作的情报,他们选了一条自认为十分安全隐蔽的崎岖山路,可哪知才刚走至中部便遭暗袭。
两侧山顶巨石滚滚,如暴雨般倾盆而下,瞬时尘烟漫天,哀嚎惨叫声不断,战马也被惊得没头没脑地到处乱闯乱撞。
朗吉且惊且怒,如何不知中了埋伏,打了声口哨和仍存活的同伴奋力一搏,不求全身而退,只为向主帅通风报信——细作已经暴露,当诛!
然,顾荣岂会由他离开?他一面命人乱箭射杀,一面率军冲下山,短兵相接,近身肉搏,霎时间厮杀震天。
当山谷褪去狰狞再度恢复宁静,烟尘已悄然散去,只剩满眼残肢断臂,尸堆如山,那让人作呕的腥气随着血河扩散,传遍山野。
晚霞渐起,大片光辉撒下,也不知是不是被那些河流映照的,投在人身上后像涂了一层红色的墨水,叶子只觉鲜艳如血。
顾荣大败敌军先锋部队,并生擒主将朗吉,顾将军大喜,在所有将士面前斩下他的头颅,即是鼓舞士气,也是祭拜战亡的同伴。
因为此次也有叶子的一份功劳,顾将军对其也缓下神情,寥以夸奖。
叶子有些不可思议,原来随便白话两句再送送夜宵就能立功,这可真是轻松加愉快,谁让这是她的强项呢!她很有信心,等回京城时她累积的军功多到能当被盖!
对此,慕容雪非常惊讶,怪其一直瞒着,搔她痒痒以示惩罚。贺斩风也不服气地直嚷嚷,说抢了他的威风。而清澜则了然般微微一笑:“你这下可以安心睡觉了吧。”
叶子小脸一红,想说她睡觉一向很好,但夜宵还是要送的!
她才刚一扭头,不期然对上一双带笑的黑眸,脸上红晕登时更浓了几分——
少爷,你要是饿了就吱声,我马上去做,只求你别用看红烧肉的眼神看我了,好不好呀!
是夜,顾将军要举办庆功宴,然这里只有叶子会做饭,自然这样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细瘦”的肩膀上。
慕容雪想来帮忙却不知从哪下手,叶子怕她累着干脆哄她回帐休息。乖乖我的公主,您要是在这儿磕着碰着烫着烧着划着扎着,她就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坎啊!
虽然顾毒嘴经常说她是榆木脑袋,但那也是只此一颗,再无一模一样的!
哎,说曹操曹操到。呶,这尊大神又来了。
“时辰快到了,抓紧啊!”
瞧他那悠哉的神情,叶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人家就一双手,这军营这么些人,亏还有几个进过厨房的士兵帮她,包括上次二营那个宋校尉,不然……今晚会是独一无二只有粥喝的庆功宴!
叶子不回话继续忙着手里的事,顾荣也不介意,甚至对她故意重拿重放弄出来的“乒乒乓乓”声充耳不闻,只在一旁数着锅碗瓢盆里的饭菜。
“怎么,就这几样啊……你要是把那帮兵痞子当鸟喂,小心他们饿鸡眼了——把你当鸟吃了!”
叶子像看白痴似的使劲瞪他:“这都二十几样了!虽不比宫里的满汉全席,但仅凭这里的条件、食材及有限的时间,绝对算得上丰富。或者说,这里桶饭太多了?”
顾荣微微眯眼,随便拿起一双筷子凑到盛出的一桌菜前夹起一口,送进嘴里砸吧砸吧道:“太淡,放盐。”
叶子不信,紧跟着夹起一口……貌似是有点淡。
正在叶子拿着盐罐重新搅拌那盘菜时,顾荣又换了一盘菜尝了尝,摇头:“太咸,放醋。”
等叶子提着醋瓶过来时,又听他冷冷开口:“太酸,放糖。”
她又赶忙去翻糖罐子,还没够到呢那边又指着另一道菜,评价:“太甜,放醋。”
叶子看着左手仍抓着的醋瓶愣了愣,反应过来正要跑过去呢,魔音又至:“太腥,放酒。”
她瞅着左手醋,右手盐,再回头看看灶台上烧到冒烟的大勺,一时不知该往何处走,颇有点进退为艰,只觉头顶升起几个小圈圈,晕晕乎乎的像喝了几坛烈酒。
眼见他一盘一盘的尝,耳听他一句一句的冒,她可算是明白了——
合着就没有一盘能入他老人家的口!那潜台词就是你做的菜难登大雅之堂,也就比猪食强点儿!
嘿!故意找茬是吧?叶子撸胳膊挽袖子,小脑袋不停左转右扭,试图找出一件能杀人于无形的凶器。
顾荣偶一回头,瞥见叶子头顶白烟袅袅,不用细想也知这丫头一定火冒三丈了,他忍着心中的笑意开始顺毛:“虽然尚不尽如人意,但以你的厨艺来说……还是很有潜力的,好好干吧。”
虽然他从没说过,但对于她能忍到现在,他是即欣慰又愧疚。
自叶子到将军府已五年有余,平日欣儿待她如姐妹,二人嘻笑玩闹,没大没小。而他也因她年纪小身世可怜,加之爱屋及屋,所以对她多有纵容。
偏她本性活泼,不觉间令她与生俱来的世家千金之气越发显现,又因慕容、斩风他们有意逗弄,像养宠物般惯着她,就更加让她有恃无恐、胆大妄为。
若非府里有大夫人压制,她还不得翻了天去。他可忘不了皇宫大殿上的那一幕,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冷汗直冒。
而这次,想必她已深刻体会到军营与府里的不同,再加上战争的残酷和将军的威压,她终于懂得收敛,学会忍耐了。
顾荣点点头,正待潇洒离开,哪知身后的“炸药包”不干了。点完火就想跑,那有那么好的事!
于是,意料中的怒吼从身后传来:“站住!”
顾荣从容回头,挑眉:“还要我帮忙尝哪个菜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叶子柳眉倒竖,伸手一指:“那个!”
顾荣听她呼吸吐纳,觉得再逗下去她非得直接厥过去不可,于是也不多话,很痛快地来到她指定的那碗汤前,用勺子舀起一点送到口中砸吧了两下,道:“嗯……太浓。”见对面人脸色微变,马上又补充,“不过味道还不错,鲜美纯正。”
“那就都喝了。”
顾荣眨眨眼,确认:“都喝了?”
“嗯。”叶子用力白他一眼,不是打仗打得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了吧!
顾荣低头瞅瞅这碗香郁浓稠的山药大骨头汤,再看看对面那人转过身有些不自在的一通乱忙活,顿时恍然,眼中笑意盈盈,心里更是如喝了蜜一般,甜得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