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不尽的秋风,刮得正紧。人走在街上,已多了几分苍老的味道。
旅行家要离开旗镇了。朝四处望,一山山的绿树都已经枯黄。虽说镇子里的树依旧还绿,但一大早走在街上,道旁,园子里的青草,都挂着白花花的一层霜了。
旅行家去北大庙,临别去同老和尚辞行,一路踩着“沙沙”的树叶。
他站在庙宇小路的半山之间,回望旗镇,不由的几多感慨。多少年后,不知道旗镇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旗镇发生了不少的事。芍药和胖鸨母的死,三条巷子冲天的大火,和大火后的残垣断壁,一片瓦砾,诸多的事情,在新鲜了一阵之后,便不再新鲜。那天深夜,突然爆响起一声沉雷,震得山摇地动,屋子也摇摇晃晃。
人打梦里头惊醒,迷迷糊糊睁开惺忪的眼,惊骇着这晴天的沉雷。都落过小雪了,又没雨,连块云彩都没见,咋还会打雷哩?晴天霹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翌日大早,有人在裤裆街上走,远远就望见,那棵千年的福寿老榆树,早已轰然倒下,枝枝叉叉的,覆盖了好大好大的一片。看那树干,齐齐的,是雷劈过的痕迹。
那天,是九月初九,重九重阳,九九归一,九月初九是重阳节。老人说,江南的重阳节,是要登山远望,佩茱萸,插彩旗儿,吃九层塔的双羊“发糕”,喝长寿的菊花酒。
旅行家来到旗镇的那年,重阳节已经过了。在旗镇,重阳节埋在雪里,已经是雪节了。第一场西北风前的小清雪,早已经落过,大地一切印踏的迹痕,尽已经被覆盖。大雪覆盖过后的一切,俨然是一片崭新了。
旅行家背着个大兜子,里面的一些写满字的本本,那是近二年的旗镇,还有那一条日日夜夜都在不停地流向西北的北大河。
街上匆匆的行人,早已是棉的长衫、旗袍了。只一些俄罗斯妈达姆,还穿着裸露小腿的布拉吉。她们就要这样地走过冬天。
教堂的大钟被敲响了。依旧是那样清越的钟声,沿着紫透的天壁,沿着初雪木落的镇子,缓缓地一声接着一声荡下去。
西望的重山间,是歌谣般的落日了。眼睛里的山野,在暮霭的苍茫中旷达着。
黄昏里暮影渐重,西天茫茫的云海,已经深紫地燃烧起来。
落霞的晚景虽然辉煌,却已叫人感觉不到多少热量了,只是给人一种苍老。而眼前的房屋、树木……都已生出一片沉阴的暗影来。
远远传来一声火车的长吼,震荡着,回音轰鸣,经久不息。
旅行家走在去车站的路上。脚底的石板路,清雪早已融净,露出的湿润路面,处处蚀裂。千千万万只脚的践踏,石头路面已经残破不堪,坑洼凹凸。一个人,背着沉重的袋子,拖着疲惫的影,走在路上,是一种很累的感觉了。
在穿过裤裆街的时候,见倒塌散乱的树枝,早已被人收拾尽,只余些细碎的断枝,还遗落在路上。
七、八个人,正在挖那老树的根。粗腐的枯干已经截掉,露出树心洁白。旅行家凑上前,细细瞅,竟一圈圈盘了细密的年轮。
旅行家知道,那每一圈的年轮,都经过了风风雨雨的孕润,是日子层层的沉积,历经了春华秋实的圆满。
已是挖出好大的一坑了。那树因年月已久,根扎得特别的深。
旅行家停望了好一会儿,胸中无端地横了深重的感慨:这几千年苍老之树的根脉,挖绝难呵!
风冷冽地吹在脸上,从千里万里的高空,逍逍遥遥飘来的雪花,是冬天已经到来的标志。
初来旗镇的时候,也是啸啸的北风,和飘零的雪花。一个人,孤独地涉过远东大地,再穿过一条神秘的国境线,来到这座陌生的,崇山峻岭中的旗镇。
第一次见到的旗镇,是一座火车鸣叫声中的雪镇。那是一座裹在冰雪里、火盆炭火里的镇子。如今,在旗镇的一场小清雪后,一个人,又要默默地离开。
旅行家穿过买卖街,走过教堂,在走进那座山下小站的时候,旗镇的月亮,已经浮上了东天。
只是这轮云雪中的飘泊的晚月,已失了精血,太惨淡了!